【可是接触到这般安静的生活后,我连粗气都不敢喘,宛如一片桃花花瓣落在掌心的微痒,令我本应充分伸展过的四肢都萎缩了,渐渐喘不过气。
我想有口难言被驯养的母豹,就此悄然告辞。满园盛开的桃花目送我离去,我不禁回头,但我不实在看花,我是在凝视那盛开的枝头上仿佛畏寒微微颤抖的绳子。把那条绳子放进口袋吧。我站在门旁的石阶上,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远拦氤氲的美好渗透五脏六腑,那一刻,我深感惆怅、落寞。还是回去和盘托出,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吧。笨蛋。卑鄙。】
太宰治漫不经心地飞快阅读着这些文字,几乎要被其中扑面而来的灵气所俘获,他所钟爱的漫山遍野灼灼盛景的桃花,在四月芳菲尽时始盛开,有一种凋敝萧瑟的美感。
他一只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偏过头对着吉野冈彦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笠井一同学怎么会突然喜欢上了跳远,还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呢。”
“我也感觉到奇怪呢,但是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他个子那么高,看起来体魄也很强健,却没有加入任何体育类社团,完全就是暴殄天物,要说成为作家什么的,在我看来,他可完全和那种心思细腻的角色完全不搭呢,毕竟开朗得过分又神经大条,和朋友们相处更像是一个落语演员,一个人能够把整个房间的气氛都衬托得活蹦乱跳。反倒是后来喜欢上了跳远和他的外貌更加衬托一些,只不过听说他的成绩不佳,所以一直都在加倍练习。”吉野冈彦絮絮叨叨毫无重点地讲述了半天,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传言,表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连语气都变了调:“等等,太宰先生您如果是在暗示些什么,比如校园霸凌之类的事情,我可以向您保证绝对没有那种事情的发生,悲剧发生的那天我也在电车站,笠井一前一秒还在和我们说说笑笑,下一秒就真的跳进了轨道里,谁都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
“没有哦。”太宰治索然无味地收回了目光,耸了耸肩说道:“我并没有想要暗示什么的意思。”
他这种过于轻慢的语气让吉野冈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地愤怒,气势汹汹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炸了毛随时要扑上前的猫:“太宰先生,你说话要讲究证据。”
“你是如何定义校园霸凌的?”太宰治似乎半分都没有受到吉野冈彦的情绪影响,他的眼睛时漂亮的鸢色,那是一种鹫鹰科的鸟羽毛的颜色,茶褐色中混合了强暗的赤色,看向人的时候好似总有三分心不在焉。
吉野冈彦脸色苍白,手不住地发着抖,脸上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恶狠狠地瞪着太宰治:“我说过了,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这样对待朋友。”
“暴力、殴打、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下,撕扯掉他所有的作业,在BBS上传递有关他的恶言,在他的书桌上肆意刻下凌乱的涂鸦。”太宰治这样随意地举例说着,然而他戛然而止的一瞬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吉野冈彦,那双眼睛深处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湖,吸引着人忍不住去探秘,“当笠井一忽然决定去跳远的那一天,有朋友支持过他的这个决定吗?难道不是都嘲笑他忽然开始做一件从未尝试过且显然很难做好的事显得愚不可及。最开始只是拍着肩膀说‘你开玩笑的吧’,然后是不耐烦地‘绝对不可能做到,放弃吧’,最后他变成了一个隐形人,因为他不在符合你们的期待,不再是团队中那个负责搞笑担当的角色。当小丑不再能够逗人发笑的时候,你们决定换一个小丑。”
整个会客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就好像一个被扔进了深海中的罐头,空气之中暗流涌动。
吉野冈彦愤怒地瞪着太宰治,少年大概这辈子都没有和人起过冲突,连打架都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他的十指虽然紧握成拳,但是脚步却下意识地后撤形成了一个防御的姿态,最终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对上太宰治纹丝不动的脸,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位先生,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吧,甚至在十五分钟前,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自认为是出于良心而给予帮助,现在可没有必要在此听你羞辱我。”
面对吉野冈彦一本正经地剖白,太宰治居然轻轻提起了嘴角,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笑出声来,吉野冈彦到底还是象牙塔中的学生,明智中学的学生也大多是温和讲理之人,突然面对这种迎面而来毫不掩饰的嘲讽,他一时之间连愤怒都没绷住,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既然你们如此‘相亲相爱’,”太宰治说到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让人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但看起来他很确确实实觉得恶心,随后继续说道:“那么在电车站的时候,所有人怂恿着让他跳过去,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力排众议,冒着被他人排挤孤立的风险大声反对?难道说是因为明智中学的学生欠缺常识,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他所要做的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吗?”
吉野冈彦的神色起伏不定,愤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里只剩下摇摆不定的自我质疑。
太宰治又恢复了他彬彬有礼的姿态,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掸了掸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露出了一个过分温柔的笑容,好像能给在黑暗中徘徊的人带去光亮,只是这光芒太过刺眼,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你觉得有负于他,那就永远背负着这份愧疚吧。”
他双手插兜,逆光而立,夏季的光芒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隔绝了一切燥热的空气,让他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澄澈空灵——
“寻求他人原谅,说到底不过是寻求自己获得谅解后能够洒脱前行的许可。但是那个人已经永远无法回答你了,你永远都无法补偿你对他所犯下的亏欠,这会成为你余生都无法摆脱的罪恶。这份沉重的愧疚会成为你的血肉,让你在以后的日子里敦促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而不是毫无灵魂的他人眼中的理想形象。”
他似乎并不期待吉野冈彦对此的回应,在话音落地之前,便已径直走出了会客室,被他抛在身后的谷崎直美和吉野冈彦对他这一番论调都感到了由衷的惊讶,直到谷崎直美紧跟着追了上去,吉野冈彦才回过神来,脸上是难掩的隐痛。
他朝着太宰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太宰治和谷崎直美两个人行走在校园里,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脚步轻快甚至还哼着现编的小调,好似在欣赏风景,谷崎直美看向太宰治微笑着的侧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太宰先生,笠井一真的是死于校园霸凌吗?”
太宰治回答得也十分爽快:“不是哦。”
“唉?”谷崎直美眨了眨眼睛:“那太宰先生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种话啊?”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太宰治没有等她回答,便继续说道:“什么样的人会将自己同学的作文,悉数保存好?就算是他一份份从存档那里找出来的,从日期上来看,几乎可以说是做到一份都没有遗漏了,为了讨一个女孩子欢心,就做到这种地步?”
谷崎直美愣住了,这些她从未思考过的小问题就像是一根细细的针,灵巧地穿过了皮囊,扎在了心口,不痛,但是很痒。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问道:“那太宰先生为什么要救他,指引他寻找如释重负的途径?”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答案,转过头去,才发现太宰治有些发怔地盯着天空,眸光沉沉深不见底。
她循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在远处和海平线相接,属于港口Mafia的那几栋大楼的金属外立面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谷崎直美原以为太宰治不会回答了,她表示理解,岁月沉淀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有沉默的权利。
然而,没想到过了两秒之后,太宰治轻声开口,温柔的声音好似愿意包纳一切的大海:“因为有人告诉过我,两边都一样的话,就去做救人的一方。”
谷崎直美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却有一个更加关心的问题:“那么笠井一先生真正的死因是?”
“你知道吗?”太宰治微笑了起来:“她欠我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