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必齐究竟学艺或读书,施少庵其实纠结了许久。只看小孩自身条件的话自然该选前者,问题是当今世道文凭至上,艺术这条路太难了。
一个旦角脱胎路上更要经历百般风险。
辜曼玲也提醒他,你不能全凭着惜才的私心,也得问问她自己。别将来她大了后悔了,到时要怪你的。
唉,这领养比自己生养难多了。
施必齐倒是老早想好了,“学艺呀!”
“当真?那你以后就得天天拉筋吊嗓子了。”
很苦的。周怿刻意唱衰。
必齐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前脚才说只是不想读书,不想写作业,
后脚又和他剖心起来,“因为我觉得唱戏很好啊,至少先生喜欢。而且我在他手下学,总能省掉文化课的学费吧。”
原来如此。她所有的意愿都建立在与人方便之上。
周怿本能地心疼,“佩佩,这件事关乎你自己的前程,可以自私一点的。”
他等着她下文,小孩却不作声了。沉默地烘干手,拉着他返回会场。
只有心里在不动声色地想,或者是自我催眠:姐姐备战高考的关口,等她分数下来再说吧,我不能给姑姑先生添麻烦。
施必齐,你要懂事呀。
台上司仪主持新人宣誓,台下东角圆桌那头,周家一双儿郎坐成全然相反的光景。
一个光风霁月少年郎,一个没皮没脸二世祖。
真不敢信这天悬地隔的二人是从一个爹肠子里爬出来的!
施必齐从他们身上移回目光,转头就和姐姐说坏话,说周恪的。本意是想逗必昀高兴,因为后者才发生那种事,跑来观礼总难免感伤。
结果没说几句,后颈就挨了“黑枪”。
有人冷手并着冷冷的扳指捏住她后颈,“背后嚼人舌根会生疮的,施必齐。”
必齐想逃,周恪没肯,他另有所图,叫她到他那桌去。
有个漂亮姐姐看她可爱想问她叫什么。
“我不去!”必齐即刻识破,“你想追美女姐姐干嘛要我哄,臭人!”
“又没白卖你。只要你去和她聊几句,几分钟,我就把这扳指送给你。”
谁稀罕?必齐恨不得白眼白死他,随后才知道,原来这厮和那女人调笑的时候胡诌她是他表妹,对方还信了,这么可爱的表妹呀,那我要亲口问问她叫什么的,多大了。
小小囡囡不懂这男女推拉之间的技巧与套路,隐约只觉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摇头,不干!
周恪后来也就作罢了,在满堂贺新人的掌声里归坐,
忘了摘下的扳指还在必齐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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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当晚才发现拇指上面空空如也。
昏黄灯下周恪左手托着底下人的下颌,将她捞到近前,宣泄后的虚脱,去揩她嘴角污渍之际,才注意到扳指没了。
“想什么呢?”女人看他眼里俱是冷意,心下一怵,以为哪里不够好惹到他了。
“想你今晚得陪我多久,才能让我的扳指值回本来。”说完,衣衫拂地地欺身而上。
但是这漫长癫狂的风雨直到停息,他都没让她正面对他,也不要她喊他的名字……
施必齐的倒仓期比同龄人要来得早一些。
几乎是同年开春,声线就隐隐约约变了。连她平日里最最擅长的低回婉转的水磨调,也唱不好了。
姑娘一度很沮丧,只把原因推给换季重感冒,嗓子发炎才会这样。还不甘心地在校文艺演出上报名了单人项目。
效果可想而知没出彩。谢幕鞠躬的时候,堂下或多或少有些个通音律的,此起彼伏地嘘声,就好像这仲永之伤在戏曲界里不新鲜了,她也逃不过的。
从那日起,必齐在姑姑先生面前就改了口径,送我去读书罢。
至于再多情绪,或不服或意难平,小孩都一味闷在肚子里不曾言说。
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周怿。
距离小升初不满一年的光阴里她就跟着他恶补文化课,寒来暑往。直到后来步入中学身边人皆知她写得一手娟秀小楷,一撇一捺都能看出周怿的痕迹。
以至于,二人之后越界的行径东窗事发,两家人拘着必齐当面签下保证书,保证学成之前,不再与周怿来往的时候,
代替父亲来给老二背书的周某人,眼看着她落款自己的名讳,眼看那笔法,还以为是周怿上了她的身。
外面阴绵绵地落雨。教导处门外,料峭春风倒也吹醒些周恪的酒劲,他狠狠扇了二弟一巴掌,“我送你出国,这是唯一能安抚两家的上策。”
转回头才发现门后偷听说话的施必齐。眨眼就亭亭玉立的人,已然不是外人赞口不绝的乖女儿了,反倒叛逆得叫她姑姑先生都直摇头了。被风吹乱着短发,看看他又看看周怿。
那双眼神周恪时至今日还难忘,八个字形容:
目如死水,万念俱息。
分别送二人回去路上,周恪问必齐,“你怪我对不对?”
她依然像那日吃完小笼包,从车子上乖乖下来,双肩披着雨,摇摇头,“怎么敢。而且我反省了一下,觉得你说的做的都很在理。”
“包括送周怿出国?”
“那当然。毕竟不是他走就是我走,而支走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支走他才是最让你适意、施展拳脚的第一步阳谋。
确实。车里人忽然像个穿新装的皇帝,被个没半点斤两的小孩道破心机,还托大,还佯装无事,“回去洗个澡,明天安生去上学。学生时代就做你该做的事。别再招你姑姑姑父焦心思。”
施必齐只一句奉还,“你没资格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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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负气之下脱口而出,多年后回想,一着错对着满盘错。
她才知道,那是句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