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就说过的,哪怕是死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活着,就更别想逃开他股掌之中。
碎裂的绸缎扇面跌去地上。冷手并着冷表盘,触碰到身体,施必齐终于相信他要干什么。
这个人从来如此荒谬且疯狂,用他既得的权利与手段去盘剥人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偏还冠以情根深种的名头,她问他,“我于你不过是个玩物,是你跟周怿阋墙之争的筹码而已,当我看不出来嘛?你又要和我扯什么堂而皇之的话术,爱,还是一场阴谋算计下的情非得已?
我不会信的,周恪。”
她任由他捏着下颌,讥诮地笑。淡涂的梅子色口红即便花了也动人,拖沓着长长一条红痕到耳根,像血,像嘲讽的笑纹,更像刀割开的口子……
如他们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纠葛,一旦起头,无论多少戏假或情真,都终将亡于非命。
“哦,不对。
应该改口喊周大哥,或者该是,新郎先生。”
到此,隐忍的怨愤终于冲垮最后一道防线。
周恪一把捞起她抵在封死的窗子上,抵在那幅新糊的囍字下。
如果这真是个内里空空如也的皮囊,再多真情也焐不热,那么他就要亲自砸碎她,去探探骨子里的虚实……
可是当真探到的时候,周恪又觉得,有心也好,无心也罢,
他都是在劫难逃的下场。
他无法将这个女人的痕迹从骨肉里剔除,正如忘不掉这二十余年的相识相知。无论她是当年戏台上风生水起的小花旦,抑或后来外人眼里泯然众人矣的施必齐,都根深蒂固地附着在他心上。
像海棠,即便无香,也世无其二。
汗水蒙蒙氲湿视线的时候,施必齐扬起手来,辣辣地一记耳光掴到周恪面上。
再从他怀里起身而去,坐到一边,把旗袍盘扣一粒粒系回。
“必齐……”周恪只好去抱她。也一如二人每次事后那样,用温存来抵偿先前的泼皮无理。
事到如今,他好像也唯有告诉她,甚至是威胁,
“你别想我会就此放过你。”
他扳过那张脸逼她对视。施必齐却漠然别开他的手,一弯腰,拣起胸花重新佩在他襟前。
门外响起找寻新郎的动静,此起彼伏。
她食指摁回那豁开的囍字边角。
出口的嗓音,再薄情不过,像毫无温度的准点报时,
“吉时已到,周先生。”
上海如今还因袭着不少婚俗里的老作兴。
比如新娘子上车时得在腿间置一个铜火炉,红些,亮堂些,讨个香火不绝的好彩头。
又比如,中式嫁娶礼的人家并非抛捧花而是绣球。
球落谁手,谁则接棒。
出发到酒店之前,宝珍就絮絮叨叨地提醒必齐,等我抛球的时候你一定要拣个好位置,到正前方站着,我好把球“黑箱”给你!
不成想,施必齐原还答应得好好地,眼下要抛了,她人又不见了。
一对新人貌合神离地比肩而立。宝珍只好问周恪,“你家‘弟媳’跑哪去了?”
周恪一言不发。
倒是想起他从杂货间临走前,二人之间的对话。周恪告诉施必齐,他昨晚做了个梦,梦里花开两朵般的双结局:
一枝是他逃婚,一枝是她来抢婚。
施必齐听完笑而不语,最后只从他香水覆盖的残余酒气里断言,“你喝醉了。”
这世上两种话最最不得当真,醉话和梦话。
偏偏你一次性占了两样。又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口?
而此时此刻,酒店门口华筵之外,夜回归它本来的萧条与静默。
施必齐将双脚从高跟鞋里松泛出来。一刻钟前联系的司机眼下如约把车子开来,但他歉意地答复施二小姐,周先生方才招呼过了,您必须待到喜宴结束,才给走。
“很抱歉。我们也是拿钱交差,得罪了那个爷,后果如何想必您也知道的……”
“行,你回去罢。”
“哎,谢谢二小姐通融。”
车子在夜色里原路折返,如一粒尘埃簌簌地滚进红尘。
天上一撇月像香灰焦糊的疤,
月下一人一立牌。
牌上写道:
新郎周恪先生、
新娘佟宝珍小姐,
于庚子年二月初二赤绳系足,永结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