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穗买了一张回辛夷镇的火车票。
一路上,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却没有知觉,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眼里空洞苍白得吓人。
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正在丢失什么,可她没有要努力抓住的想法。
下了火车,那种迷茫失措感达到顶点,所有乘客往各自的通道涌动着,只有她,待在原地。
她忘了自己在哪,又要怎么回家。
人流推搡着她,一个女人牵着的漂亮小男孩,突然回过头对不知所措的她绽开笑容。
她突然想起什么,小心护着自己的肚子,靠着墙壁慢慢蹲下。
霍希光接到警察电话连夜赶到车站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背影瘦弱的女人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个木偶的样子。
他叫她“温穗。”
她没有一点反应。
那个苍白俊美的男人,身披寒夜的雾气,风尘仆仆赶来,红着眼,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温穗,我是霍希光。”
她终于有了反应,惊恐的眼神落在他脸上,突然激动。
她跨一步坐到长椅最左边,离他很远,仔细看,她抱着双臂在抖。
“不要你,脏。”
她看他的眼神,像这世上最恶心至极的东西。
霍希光顾不了心碎,只要他靠近她就想逃,她现在的状态,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了。
深深的挫败,像有人用尖刀,活生生划在她心上。
等她累了,靠着墙壁睡着,霍希光才敢抱着她去了车站附近的酒店。
半夜,她突然惊醒,像个没有感情的漂亮娃娃,坐在床上发呆。
霍希光守了她整晚,根本没睡,他心痛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一声声道歉和解释。
“对不起,温穗,我不该瞒你。”
“我没有碰那东西,真的,那是演戏,你信我好不好?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这样不理我。”
怀里的她,像永远捂不热的冰块,她冷硬地扯开他的手,背过身躺下,只留给他决绝的背影。
霍希光心里得到一点安慰,至少,她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不想理睬。
第二天一早,他带她回了辛夷镇,听说是回家,她乖乖跟他走了。
当天下午,很多人赶到这个小镇。
她躺在老槐树下的躺椅上,闭目,一上午一言不发。
仅仅一天时间,她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整个人瘦了很多。
第一个到的,是文熙和陆觉南。
陆觉南看到她这幅样子,八尺男儿直接泪如雨下,他蹲下,对上温穗的脸,开始狠狠地甩自己耳光。
“温穗,是我的错,我不该让霍希光帮我抓毒|贩,我们不该害你想起以前那些痛苦。”
“我他妈是个废物!人渣!你以前不是很会拐着弯骂人吗?你骂我好不好?往死里骂,别不说话行吗?”
在他打了十巴掌后,温穗抓住他的手腕,毫不退让,不让他再下手。
她一句话也没说,陆觉南眼泪流得更凶,他知道,她没怪他。
文熙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她恨自己总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缺席。
温穗沉默,最后也伸手回抱她。
她大学的好友随后赶到,除了同宿舍的三个姑娘,还带来了一个气质卓绝的女老师。
程安好介绍,她是B大心理咨询室的江老师,温穗以前跟她说过,她心情很容易消极,自己难以调整的时候,就会去找她。
江老师带温穗去了单独的房间,一小时后,她面色凝重地出来。
她把霍希光单独叫到角落,跟他说明情况。
“温穗的状态很糟,她大学时就有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不过她很自觉,懂得自我调节也会主动来找我。”
“但这次跟以往不一样,她经历太大的情绪起伏,她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她现在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恐惧。”
“当然,她所有情绪的突破口,是你。”
“你们的事温穗跟我说过很多,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的事,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你更痛苦。”
“她为了亲情选择伤害你,而你,或许有她也或许没有她的原因,你选择大义灭亲,你曾经对她的恨,你背负的痛苦有多少,她心里承受的比你更多。”
“她说过你是她十七八岁遇到的一束光,她把你被迫拉进了黑暗,所以那个心怀愧疚的温穗,用尽所有勇气,回到C城,想把那束光还给你。”
“而昨天她看到的,就是你亲手用她最痛恨的方式,把那束光灭了。”
“……”
她的话字字诛心,霍希光站在门口,一根根地抽烟,明明阳光明媚,他的背影格外萧条。
走到正屋,温玉梅已经从H市赶回来,之前温穗坚持要让小旭去市里读初中,所以她带着儿子在市内租了房,方便小旭补习,备战初中入学考试。
她从没想到,女儿会变成这样回来。
温玉梅哭红了眼,像个泼妇,笤帚一下下打在他背上,他像是没有知觉。
“你为什么又要来祸害我家穗穗!”
“你给我滚!以后别来找穗穗,她肚子里的孽障,我带她去打了,我女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跟你这个虐身虐心的东西!”
“.…..”
温玉梅的话说得难听,他不反驳一句,默默受着。
提到孩子,他眼里的痛苦愈深。
江老师说,她的病得要药物控制,服用精神类药品,这个孩子就不能要了。
他其实早就做出了选择。
却不想,提到孩子,原本木然的女人,突然发出反抗的声音。
“不。”
“我要孩子。”
霍希光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得到最大的赦免。
她精神不在状态,不代表她曾经学的知识不在,“反应停”的悲惨案例,让她死活不肯吃一粒药,对温玉梅的谩骂也置若罔闻。
待在辛夷镇的三天,她除了不爱说话,嗜睡,其他都很乖,每一顿饭都吃得很好。
所有留下来陪她的人,她或多或少都会给予动作上的回应,除了他。
她最不愿意原谅他。
回C城前一天,霍希光去找了温玉梅。
五十多岁的女人,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
霍希光站在她面前,明丽日光透过窗棂打在他背上,长成男人的背脊变的宽厚,却依旧很瘦,很挺拔。
男人的眼像深夜化不开的浓稠的墨,纯粹的,漂亮的,倒影映出的是笃定。
他说:“阿姨,您还记得当年我给你的承诺吗?”
“现在我想兑现,我要娶温穗。”
温玉梅悲哀地冷笑。
“整个辛夷镇都说我女儿疯了,她如果疯一辈子,恨你一辈子,你也要娶她?”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论她怎样,我都护她一辈子,至死方休。”
从温玉梅那里回来,他去房间找她,刚好撞见大姐慌慌张张跑出来,她说她去一趟厕所,温穗就不见了。
其他人慌张地想要去找,霍希光没应,他自己一个人,径直去了礼佛寺。
果然,他看到她穿着碎花长裙的身影,她在认真向老住持求护身符。
老住持几年未见,愈发地老了,牙齿快要掉光,却依旧笑容如佛般和气,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芒。
“给未出生的小孩的护身符,这个我要亲自帮你写。”
“温家姑娘,求符求佛祖庇佑,是要看诚意的,施主是否愿意捐赠些香火钱?”
她表情有点懵,这次偷偷出来,她可是身无分文。
下一秒,他突然出现,从皮夹里拿出一叠钞票,递给住持。
住持喜笑颜开地亲自挥毫写护身符,最后把泛黄的小签塞进锦袋里,用红绳系上。
温穗拿到护身符就想走,却被他拉住手腕,她瞪他,他也不肯放。
“温穗,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问我信不信佛。”他自顾自笑,自顾自说着。
“其实我从开始就不愿意把希望寄托于神佛,我更喜欢人定胜天。”
“但现在,我要再求佛祖一次。”
他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枚戒指,温柔而执拗地,套在她的无名指。
他吻吻她的侧鬓,长睫之下,所有不甘的执着的刻骨的感情,暗自涌动。
“温穗,嫁给我好不好?”
“我在佛祖面前起誓,我会一辈子做照亮你的那束光。”
温穗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小心谨慎地抚上她的小腹,他能感觉,她身子明显一颤。
“温穗,我是他爸爸。”
“你讨厌我,但你愿意深爱他,温穗,谢谢你。”
***
回到C城,他们很快去领证了。
拍证件照的时候,摄影师吐槽,他第一次见这么不会笑的新娘。
霍希光紧紧靠着她的肩膀,笑容灿烂,嘴上依旧在护短:“她心情不好,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
温穗听了,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老师说,既然要孩子就不能吃药,她的状态不稳定,心病还须心药医,他需要好好陪伴她,看能不能慢慢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