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中已是鸦雀无声。
营帐中被叫来看戏的重将们看到他的目光,心下抖了一抖。自家这位帝王,无疑就是恐怖和残酷的代表。
他根本不会讲理!
他们忍不住去看那个南方来的使者,他起身也看着帝王,神色不动,不闪不避。
“战场杀神之营帐,若非如此,何敢来此?”
帝王的额角明显突突出两条青筋。
于是臣子们又倒吸了口凉气,一个个低着头务必使近些日子杀红了眼的帝王遗忘自己。
使者只穿着单薄的青色长衫,腰间挂着一支短笛,头发束成整齐的发髻,插着青色竹簪,是正经的南人打扮。
这人看起来比南人还要南人,柔柔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儒生模样。个儿倒是不低,但也不知是不是大病一场,身形峭立,只差没有瘦骨嶙峋了。
幸好他还有张好看的脸,好看的脸上是黑色的眼,沉稳的,冷静的,胸有成竹。
你看着他好看的脸,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去轻视他。
南方一向求着和谈,何时出了个胆大包天之人!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他的声音阴沉,几乎令人窒息。
而对面的人依旧淡泊,“使者来去,从来不是为了送命。”
“朕现下就杀了你。”
手边巨大的长剑嗡鸣着刺来。
营帐几声尖叫。
“陛下!”
“陛下!”
有人扑过来想要阻止。现下绝非与宋交恶之时。汴京那边还有个狼子野心的篡位者啊!
姜穆道,“群狼窥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莫非陛下就甘心帝位拱手于人?”
嗡——
剑锋停在他的脖子前。
只差之一厘。
为剑所指之人神色不变。
围观群臣冷汗涔涔,惊魂未定。
“说出你的条件。”
“陛下可知往年十六国文昭之故事?”
众人心中一跳,脸色齐刷刷刷上了一层白灰。隐约就觉得,胆大包天的南人又要说出胆大包天的故事了。肯定不是好事!
“昔年晋人南渡,秦一统北方,文昭帝苻坚何其强大,又何其自信,罔顾民意南下攻晋,发起淝水之战,战争未毕,麾下慕容垂姚苌诸将相继叛变,终至前秦覆灭,何由也?”
一句话道出,完颜亮脸色变了,围观众臣神色更是各异。
毕竟,战败之际抛弃主将或是反杀,都是可能的。且不说完颜亮多疑,盘算另投明主抑或另起炉灶的心中也有鬼啊。
“妖言惑众!我等忠心侍君,岂容你这小人一派胡言!”有人立刻出声道,“陛下,此人必是南人派来挑拨离间,使我君臣离心之恶徒,不得再听啊。”
“哦,姚校尉虽与姚苌同姓,却也不必如此急迫。虽有传言姚校尉与汴京那位贼子曾有几面之缘,但想必贵朝陛下心有丘壑,自有决断。姚校尉也不必急于塞人言路吧。”
“你!”
“退下。”
姚忒于心中一冷,青着脸,退了一步。
众人隐约都听到姚忒于牙齿磨得嚯嚯响。
“你们的要求。”完颜亮翻看着他的剑,面无表情道。
“淮北邓唐蔡颖寿八十里。”
营帐此刻沉寂,完颜亮不禁冷笑,“六百沃土,好大的口气!”
“昔日宋赠于金千里之土,如今不过是半数物归原主。”
“莫非你还要那另外半数?”
“若是陛下慷慨瑾不胜感激。”
“……”完颜亮漠然道,“凭你朝皇帝那软弱模样,纵使朕给,他又能拿着几日?”
“只需陛下愿意,其他自然由大宋解决。”
下属的臣子有人斥责,“休想。”
姜穆转头看了一眼,微胖的中年人脸上满是怒色,他却露出微笑,拱手一拜,“久闻元将军大名!”
那老将自得之色还未及流露,听到一句话,依旧温文尔雅,却直直戳中人心,“我朝虞监军托瑾相问,战场相遇,感想如何?”
元宇脸色顷刻灰败下来。久经沙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从未退缩,如今却败给了一个战场都没见过的书生!虞书文根本没上过战场,却连挫大金前锋!可恨!可恨!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书生!”元余黑着脸拔出剑就冲着他心口刺来。
“在座诸位莫不清楚,如今贵军粮草辎重如何?”
完颜亮道,“半数五州,休想。”
“陛下不必一口回绝,即是来使,大宋自然也有诚意,一切都可以再做商议。”
完颜亮恨恨道,“不必!”
“算来汴京贼子已登临二月,听闻数位部将前往投奔,整合新军。所谓弃车保帅,与百里之土相比,京师可谓国之根本,社稷之心。”
一个儒衫的老人迈了两步,凑到完颜亮身边,低语了一阵。
头发斑白的老者转过身来,“五州未免痴心妄想,最多,最多寿州五十里。”
“六百里至五十里,瑾恐难复命。”
“……又待如何?”
“蔡颖寿。”
“全部?”
“自然。”
“还是六百里。”
“……唐颖乃是五州之中最为富庶者。愿舍财求地足数。”
“事关重大,阁下且住下,吾等还需商议一二。”
姜穆扫了那群老臣一眼,淡淡道,“……陛下如今在此,远离燕京,还待整合回返,若是长久与宋因此相持,恐不利也。”
“你是威胁朕?”完颜亮只差挥刀,被老者拦住。
“陛下啊!此事臣愿以性命担保。”髦老臣子跪地哭道。“陛下还请回驾歇息。臣必应臣之言。”
“……至多二百五。”他叹息。
“寿颖二州,蔡州南。”
“……好。”不知是因老朽,还是因痛苦,他的吐字变得艰难。
姜穆淡淡道,“阁下不必难过,且不论五州原本归属,此番脱离得归,拿回上京,想必比这五州更有价值……”想要交出来,处理完内务,便再次夺回吗?
可惜了。何方的耳朵向来很灵,而姜穆对他们的想法又一清二楚。
“是吗?年轻人,为何要选择那样一个软弱可欺全无风骨的朝廷呢?良禽择木而栖,不若来我大金……”实现自己宏图大志。
“瑾谢先生好意。在下生于建康。”
即使敌对,形容也还是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即使立场不同,也不妨碍他会受到欣赏。宠辱不惊,喜怒不形,胸有丘壑,君子,大概便是如此之人吧。
“是吗?真……”真幸运啊。他默然停住了口。作为汉人,生于南而非是北,自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