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矶脸色也有了几分苍白,见李靖之子年纪小小,却如此凶煞,心头怒起,终是看到姜穆时,收了不忿,心中委屈顷刻涌出,咬牙维持着平静,“大师伯。”
姜穆点头应下,“无妨。”他对她轻轻招了招手,“此事前因我已明了。你来。”
石矶低头,看都不看李靖一眼,收脚站到姜穆身后。
哪吒收回乾坤圈,定睛一看,看那已晦涩下去的法宝,心中暗恨,张口斥道,“你是何处来的,无端在此多管闲事!”
石矶脸色又沉了些,对这稚子,也再起不得什么宽容之心。若说只是碧云童儿,哪吒又的确是稚子无知,以她与李靖昔日交情放他一马令其改过也无不可。
可今日来此,有意问个清楚,哪吒不仅不知改悔,反恶意相害,屡屡对大师伯出言不逊……
简直顽劣不堪,欺人太甚!
石矶再也忍耐不住,斥责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过黄口小儿,手段却如此狠辣!”
“哼!那是他们活该!”
红光一闪,混天绫朝二人当头掷来。
背后的杀气明显到令人无法忽视。
姜穆弹指之间,气劲击飞了背后火尖□□来的利刃。
持枪者落地之时,气劲不减,在地上撞出了一个人形的坑。
姜穆微微垂首,看着从坑里跳起来的哪吒,神色渐生淡漠。按照他前世的算法,故意杀人,本该是一命偿一命的。
即使犯罪者才过七岁,是未成年人。但今世年龄与前世算法显然不同……
半月以来,连连打杀巡海夜叉东海三太子,又以震天箭射杀石矶座下童子……
情况极为恶劣。
或是,不知者无畏?
“于东海海口洗澡便罢,何以用混天绫撩到东海翻覆?”
“那又如何!我就喜欢用混天绫洗澡。老泥鳅自己的宫殿不牢,与我何干。”
“……”
姜穆闻言,神色平静地继续问他,“夜叉巡海,又为何杀他?”
“长得太丑了。”
“东海三太子呢?”
“他先打我的。”
“莫非你要杀了夜叉,敖丙也只能看着?”
“小爷没这么说。他有本事,就来杀了我。谁让他没有本事还喊打喊杀。”
“哦?”
以哪吒看来,如此回话,闻言者无一不会暴起与他争骂,今日碰到一位,从头到尾都冷静不同常人的人,他心里竟先有些怵了,总觉得不会听到好话。
那人似是忖度了会才得到的好答案,含笑的温和声音令人心安,与话中内容对比,又变得有些惊悚,“如此说来,今日我就此打杀了你,你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你敢!”哪吒毕竟年纪尚小,此刻摸不清姜穆底细,也有几分色厉内荏,“我师父乃是玉虚门下太乙真人,你敢造次。”
较真论起辈分,太乙恐怕还应敬称姜穆一句道兄……
姜穆并未真的出手,“太乙真人授你七年课业,你都学了什么?”
“……你管那么多做甚!”
武艺,武艺,还有武艺。
换而言之……
打架,打架,还有打架。
姜穆敛眸,扬手之际,指尖一点火焰化出无涯幻境,周遭的天色当即通红。赤红之色一起,终化蓝紫的火焰升腾。
“你!小人!有本事与我堂堂正正打上一场!”
“呸!”
“放我出去!”
“!!”
烧了两遭后,皮肤的灼痛感犹在,空嚎了好一阵的哪吒再不嘴硬了。
即便是之后李靖手中那座玲珑塔的离火,也不见得比紫金葫芦的火强硬。受不住燃灯的火,又如何受得紫金葫芦。
不过,此招终究只是让他长长记性罢了。既是幻境,自然不会受到真实伤害。说到底七年人龄,善恶是非,又无人教导,尚有扭正余地。
“可知错了。”
哪吒苍白着脸,低头咬牙没有说话,“……”
对峙之际,却听天边太乙人未至声先到,“……灵君好大脸面,竟管教到我玉虚宫头上。”
哪吒当即眼睛亮了,扭头大唤道,“师父救我!”
姜穆神色不变,反手悠悠为要腾云赶去的哪吒套了一个缚仙诀,将他拘束下来,端的正经,“管教不敢当,玉虚宫更是不堪牵涉。灵珠子肆意妄为,滥杀无辜,本君得闲,召他理论一二。”
太乙真人抚了抚自己的胡子,甩手一道法诀,却未解开缚仙诀,面色一凝,对着姜穆冷笑道,“哪吒乃是我乾元山金光洞弟子,就不劳灵君费心了。”
“本不该本君费心。”姜穆温声,目光更是和善,全无半分不耐,“教不严,师之惰,既道兄你未曾授弟子为人处世之理,越俎代庖之名,本君也不介意背负。”
“少乾!你既知哪吒乃灵珠子转世,也该知他为何成就人身。天意已定,敖丙本该命丧哪吒之手,石矶亦然,此乃天意使然,你如此妄为改命,莫不怕命犯杀劫,届时得魂飞魄散之局,落那万劫不复之地。”
“真人何必言重。碧游宫截教本就是为取生机而立,哪吒杀性重至如此,要人视之不见,难。”
“你!灵君,哪吒所言所行,皆应天意。灵君此行,莫非是要挑起玉虚碧游之争?”
“哦。”姜穆淡淡回了一句,“真人可还记得,是哪吒先以震天箭射杀我碧游门下。”
太乙顿时一噎。
他不依不饶,连天数因果或阐截之争都无法干扰他的选择,太乙真人暗自磨牙,恨恨道,“……你要如何?!”
“真人莫以为我要他性命?”
太乙一怔。莫不是如此?
正是担心他不管不顾对哪吒下手,所以才一直理论。毕竟……早问少乾生于鸿蒙,修为深不可测,战绩不多,却无败绩。他很难保证自己带着哪吒,在此人手下讨得便宜。
姜穆眉眼温和,果不见任何杀伐之意,“逝者已逝,我要他性命何用?若杀人者一死能换回他手中性命,本君倒不介意做个恶人。”
的确,似乎未曾听过,碧游宫人手中,沾染过关于生死的因果。
“灵君以为,该当如何?”
“我非苦主。自然对其无法论断。”姜穆转头,“石矶,你要如何处置?”
石矶咬唇,深思熟虑以后,才认认真真答,“大师伯既问,石矶也不虚言。哪吒对龙族三太子扒皮抽筋,杀我童子,又不分皂白辱没师伯,合该当死。师伯,我知哪吒年幼,因此愿给他机会,不过……凡所作为,终究无法轻易了之。许教他是非,教他负责。如碧云,如敖丙……是他最对不起的人。”
姜穆闻言,思虑了番,“龙三太子敖丙,临终前被扒皮抽筋……怨气极重,于世间徘徊不去……即便日后转世,也恐因魂魄受损,怨气积滞,体弱多病,易招阴魂。哪吒守他避邪,若他说一句原谅,此世此事,便揭过不提。”
此言之意……
太乙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你竟将他的魂魄收了回来。”敖丙被乾坤圈灵器击中,加之骨肉无存,魂魄无依,本该就此魂飞魄散。
少乾竟强行将他的残魂收回来……
他莫不担心,因果缠身?
“三太子与我算是旧交,自然不能任他消逝。”姜穆盯着哪吒,“三太子平素最为恩怨分明,得到他的原谅很容易,让他怨气冲天也容易,哪吒,我希望你明白,投胎转世不易。既已为人身,便该做人事。”
言谈间,他指尖冒了几分离火,教哪吒当时一怵。神色虽平和,语中却有了几分威胁。只因清楚,哪吒并不是能听进好言相劝的品性。
若他人善意相劝,哪吒便听得进去,那么也不会有追杀李靖不放,致使最后李靖得了玲珑塔烧他的后事……
姜穆并非是崇尚暴力之人,可如有必要,他也从不介意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胜过他,且要他明白,他所倚仗的通天威能无用,之后言语,哪吒才迫于无奈的听从。
很遗憾。
姜穆不喜欢动手打压他人。不过……法的相对公正的实施,需要暴力机关维护,这一点他也清清楚楚。
尤是对哪吒这般,因不懂道德,所以自省无法束缚之人。
哪吒抿了抿唇,盯着他看了一会,感觉不到杀气,目光里难得有几分疑惑,“你当真不杀我?”
明明胜人一筹,就意味着生杀予夺之力。
“那么此事,你能否做好?”
“……”
“我不想与你谈论些泛泛的因果之说。哪吒,你生于人世,该知道何为对错。东海掌天下水利,泽披众生,乃是瑞兽。石矶更与你父有世交,你既知孝,又何不知敬?”
哪吒咬牙反驳道,“我怎知她是爹爹朋友?至于东海的人,就是他们先出手我才还手!”
“今日我等来陈塘关,尚未出手,你便打开乾坤圈。当日东海地动山摇,夜叉不曾言明?”
哪吒无言以对。当日夜叉第一句便是,何人搅我龙宫安定?.
不过,他未曾在意罢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太乙真人,“真人可有疑?”
“……”
“若有疑,但可禀告三位长者,请之评判。”
“……无。”又何必禀告。
追本溯源,本是哪吒有错在先。再者龙族归附天庭,若道祖的新弟子昊天玉帝也参与进来,闹到道祖那里,事情更不好收拾。
若苦主死了一了百了倒罢了,现今少乾出手救回一个敖丙,要哪吒赎罪补过,理所应当不过,他人还有何话好说。
“皮相之谈终究浅见。昔日你生为灵珠,如今成就人身,焉知来日又是如何?”
转世之后,又如何以皮相论分妖魔。善恶是非,其实不在于人神鬼怪之分。心定则为神,心乱则为魔罢了。
即便存于世间多年,看多人情冷暖,他依旧无权断言是非,但只要所做言行,无愧己心,无愧于天下,便也足够了。
“多少,为自己积德行善些吧。”他微微垂眸,平素温雅神色散去了些,思及自身,终究不知该如何断诸般因果。轻叹了声,“我会看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