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皙堇没给任何辩解机会,又转而向她道:“既然淑仪公主此篇名为《白首辞》,那定极明晰‘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②这一道理。”他不紧不慢地打断她,唇畔似笑非笑。
本以为他就要当众揭穿自己,没想到他竟将话头又调回来。
揣测不清公皙堇究竟何意,她一边后怕一边陪着笑道是。这种身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感觉糟透了。
“臣记得先秦有《劝学》一文,文章朴实深厚,道理深刻。淑仪公主今日不若就讲讲这篇?”那深幽的眸中隐有戏谑之意,他说着话,同时白皙的指尖还不断来回摩挲那页写满字的薄纸。
就像是无声的威胁、
苑九思深深以为若她敢有半点不从,后果一定不堪设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宽慰自己不要与小人计较。
稳下心绪后,苑九思背得还算顺畅,值得庆幸的是这篇文章真知子早前就要求他们背过。所以她一边背诵一边讲解:“君子曰:学不可以已.......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③。”
“公主且慢,”公皙堇忽然打断她,态度谦恭又恳切。
“公主可与臣讲讲这一句是何意?”
苑九思本就记得不熟,现下又脆弱得很,经此一吓便忘了。
见她怔住,公皙堇勾唇一笑,居然意外暖心地替她化解尴尬。
他温柔地与她讲解,耐心且仔细,如贴身小棉袄。“‘你这个人啊,不要总是贪图安逸。恭谨对待你的本职,爱好正直的德行。神明听到这一切,就会赐给你洪福祥瑞④’。公主以为这样解释可好?”
咂摸着他的话,苑九思十分怀疑他是在拐着弯骂自己。可撞上去,公皙堇的目光又那么坦坦荡荡。
猝不及防地,苑九思就被他灌下好大一碗鸡汤。
心头再不是滋味,她也不能随意发作,遂垂着头温温柔柔娇弱地点头,“大人说得是。”
如果有面铜镜摆在面前,苑九思一定能看见自己青红交替、还泛点调和而成的紫的脸。她就道那厮怎么可能安好心真帮她。
他不仅雄心吃了豹子胆地要挟她,还设计讥讽她。
苑九思努力背下去。心道忍辱负重这一时,事后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迟。好在背书总比回答那些史事要略来得轻松许多。她姑且忍一忍。
***
踏出朝云殿时,苑九思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如行于云端。这回殿考题目虽不难,可她的玻璃心到底受了很大创伤,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她。
踏出殿门时苑九思余光一直在留意那道素雅身影,她故意放慢步子落在人后。
花笺见她没被难到,心中还是高兴,一高兴她话就停不下来,所以在苑九思身后小声说话:“此次多亏公皙大人宽松,不然一定会惹陛下不快。看来公主的话大人还是有放在心上,公主,这事一次便够了,您没听公皙大人劝的么?劝学?咱们回去以后还是好好念......”
她话还未讲完,苑九思就回过头瞪她,痛心疾首地道:“花笺,你是何时学会胳膊肘朝外拐的?人家稍给一点蝇头小利便得意得这样,怎一点志气也没有!”
花笺嘴一扁,垂下眼帘不敢顶撞。
想等的人迟迟未出来,苑九思有些不耐,干脆直接在朝云宫外的南屏朱桥边坐着侯他。时近午时,又斗智斗勇这么久,其实她有些饿。
等得良久,苑九思终见到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徐徐而来。苑九思赶忙戳了戳旁边的婢子,“花笺,动作快点,去将公皙堇请过来。”
想了想,苑九思又补上一句,“小心别叫人看见。”说来自己也不是个清正的,她和公皙堇间也还算有一点点龌龊勾当。
加之殿考上她的题目都比其他人容易,若叫旁人看见自己和他私下在一起,怕会落下口实。
极重要的,她并不想有谁把她和公皙某人的名字放在一起。
花笺领着人过来后,公皙堇仍规矩地向她俯身作揖,“淑仪公主。”
就算弯着腰,他依旧高出她许多。可能她患了被害妄想症,那高大的身影笼着她,让苑九思有点不安。
好在她已不若之前惧怕他,慢慢起身背对着他,精致的小脸冷若冰霜。苑九思半真半假地开口:“没想到公皙上卿还知我是公主。方才在朝云殿上淑仪真是多谢大人照顾。”
“公主既然夸微臣像个好人,臣自然不能负公主所望。”挑挑眉,他淡淡道。
凭自己的实力让他惶恐是不大可能,但苑九思万没想到他竟如此有恃无恐。
饶是没看他,苑九思单听声也能想象他那张面上是何种化雪的温柔,那种为迷惑人、蒙蔽人而刻意制造的假象。
对于他的有眼不识泰山苑九思不由恼怒起来,一声冷哼后,她转头讥讽,“那些个话,淑仪劝大人切莫当真,本公主在殿上讲的都是违心的。”
“哦?”
狭长的凤眼微眯,公皙堇亦无所谓地一笑,“无妨。淑仪公主心思机敏舌灿莲花,违心或不违心的话都能随手拈来。可臣那句是实在的肺腑之言,公主资质并不蠢钝,望公主殿下能将心思用作正途,莫要一昧贪图享乐。”
说着公皙堇话锋一转,“毕竟下回,公主不见得会再有好运气遇上微臣这样的好人了。”笑意惑人,如有簇簇繁华盛开,苑九思突然觉着朝云殿外冰雪霜冻的冷意都在渐渐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