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时,广州的天气正是最蒸腾的时候。
漫长的春夏,炎热、潮湿、多雨,走在大街上,进入了一个蒸笼,非得快些进入阴影之中,才能避开一些暑气。
碎石铺平的街道比番禺城中的黄土街还要平整宽阔,街道两旁边修筑着青砖瓦屋,瓦是木瓦,涂了防水的桐油,用铁钉固定,有的干脆就用的稻草房顶——这样被吹飞也不心疼,整个街道,潦草中又带着勃勃的生机。
这是孟姑娘修筑码头时,顺手修筑的一片商铺,用来堆积货物,中转交易。
阿弟抬了抬沉重的背篓,赤足轻快地穿行在街道上。
他十三四岁的模样,头发凌乱且带着卷,散发着重重的异味,身上的衣服只是围绕腰臀上的一块破布,胸膛上挂着一串玳瑁珠,身上有着简单的纹身,那是他们这支山俚人的图腾。
转过街道,有一间小铺,他飞快地走进阴凉的屋子里,将背上的背篓放到柜台上,清亮的眼睛带着期望看着那柜台后的中原人。
那人得非常好看,比寨子里最美的姑娘还白,皮肤光滑得像珍珠,身上的料子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阿弟有些想怕弄脏了他的衣服,悄悄退了一步。
那人温和地笑了笑,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便将他背篓里的药草一一挑拣出来,他的动作熟练又好看,很快就从中选出了一堆,然后在柜台里拿出了一把钢钱,数了数后,递给他。
阿弟眼睛和嘴角一起弯了起来。
将钢钱放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感谢这位贵人慷慨。
对方只是笑着点点头,便将那些还算新鲜的药材收起,开始交待手下的药童了。
阿弟握着钱出门时,觉得照在身上的太阳都不热了,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
他走到另外一间铺子里,这个小小的铺子里放着很多麻布,还有一个个精致的竹筒……
“这不是山云洞阿弟,你怎么在这?”一个声音突然问,说的是他们这里的俚语,他转头,便看一个男人走进了铺子。
“是罗浮寨的石头哥啊,”阿弟抓了抓脑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和阿哥一起来的,他水性好,在晋人的码头搬木头,这里的盐便宜,我便想多带些回寨子里。”
他乡遇故知,两个俚人便聊了起来。
“你们罗浮山那么远,怎么也过来了?”阿弟好奇地问,那可有一百多里,还要过几条大河呢。
“听说晋人最近修城,给的奖励特别多,还有盐,我就过来看看。”石头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这里好东西可真多。”
“是啊,当时我们都不相信呢,可他们真的大方,”阿弟眼睛时仿佛闪着钱币相同的光芒,“不但给吃饱,每天报酬现给呢,用模子,压这么大一块盐,特别紧实。”
他伸手比划了铜钱大小、手指的厚度。
果然,对方立刻投来羡慕的目光,他接着便说起了这里的活儿给的报酬,还有各种不同的神奇之处。
“……管事的先生说了,下午日头太大,不做活,早上和傍晚做,每天还用草药熬了一种叫‘凉茶’的东西,”阿弟有些兴奋地比划着,“那水黑乎乎的,苦得想吐,但是喝了后,身子爽利,特别舒服。”
“这么厉害?”石头惊讶地问。
“当然,有些药草,还是我亲自去采的呢,”说到这事,阿弟就特别骄傲,“那些草,我很多都见过、都认得,靠着采药,如今我挣得比阿哥还多呢。”
“那,现在还招人么?”
“招啊,就在前边的码头上,等会带你去。”阿弟走要出门,又退了回来,“你等下,我买个物什。”
他走到柜台前,踌躇了许久,才指着抬前的一条汗巾,拿出自己的钱袋。
阿兄每天累得汗水直往眼睛里滴,但舍不得用管事发的汗巾擦脸,他把那汗巾收起来,说是要送给喜欢的姑娘。
对方从他的钱包里拿出几枚钢钱,点点头,给他取了货。
石头看着那小小一张,柔软干净,像是一堆浪花样的汗巾,想伸手摸一把,被阿弟打了手。
两人走到码头上,石头便被这长长的栈道码头惊呆了。
就在他转身问这栈道有多长时,却发现阿弟整个人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几乎像金鱼一样凸出来。
石头有些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海面。
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无垠,还有很多船过来,没什么——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定神看了看,又再用力地揉了一把眼睛,整个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张大,完全闭不起来。
天啊,大船。
好多的大船!
他出生到现在,就见过一两次的大船,且都是那么一条。
但现在,驶过来的有多少?
他数完了手指,又数了脚趾,然后绝望的发现,都不够,远远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