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新的身体身轻如燕,走的飞快。
远处的辛五跟得十分吃力,渐渐跟不上,在童殊又一个掠身时,他终于再见不到那星点的红衣。
辛五撑在路边,虚弱地坐了下来。他脸色出奇苍白,额头上淌满冷汗,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副身体曾被生剥过金丹,辛五衣物掩盖下的丹田位置爬着狰狞的伤口。他内里空虚,体力有限,加上只有人魂和两魄,撕裂的元神疼痛异常。
这种疼痛若没有修为的支撑,以凡人的身体是难以忍受的。
而他现在没有修为,与凡人无异。
辛五咳了许久才缓过来,他面上病气浓重,眼中却出奇的亮。
他跟不上童殊有些懊恼,但也不见如何焦躁,而是沉下心来,调息凝神。
他与奇楠手钏有感应,片刻之后他往东边望去,知道童殊往哪里去了。
景行山离一个地方不算远,凡人一日的脚程能到。
歧云山。
童殊该是去歧云山看童弦思的墓了。
辛五休息了片刻之后继续起身去追。
待他到歧云山时,已是黄昏。
他感应到奇楠手钏在山上,也知道童殊不愿被人找到童弦思的墓,于是耐心地等在山下,找了路口的大树靠着。
树上拴着一匹马,那是辛五中途买来做坐骑的。他甫一醒来,在重伤之下奔波一日,早已经受不住,全凭一口气吊着赶路。
此时停下,眼皮止不住地往下阖。
马儿突然朝着西边嘶鸣一声,辛五强打起精神,闻声望去。
正见夕阳如血,一行飞鸟划过天际。他眼中跟着划过柔情,缓缓地侧过去,面对着夕阳,不知想起什么,怔怔发呆。
“你是谁?”一个声音神不知鬼不觉响在辛五身后,“为何会在此处?”
辛五僵了身子,垂头不语。
对方见他有马,便知他不是修士,又道:“此处荒郊野外,入夜后不安全,公子趁天色速速归家罢。”
辛五深吸口气,道:“我没有家了。”
对方久未听景决这身体的声音,一时没认出辛五。见辛五穿戴颇为讲究,又有钱买马,不太可能无家可归,起了疑心问:“此处夜里不安全,我送公子一程,速速离去罢。”
对方已绕到辛五身前,辛五知道对方正在打量他,他能想象到那双眸子是何等明亮;也知道待对方认出他后,那双眸子便会转冷。辛五贪恋着这短暂的注视,于是保持了一阵垂首,在感到对方不耐烦时,抬头。
两人目光相接。
辛五看到了一张生动的少年的脸,白皙的底色,秾丽的五官,唇是嫣红的,眸中如点星。眼眶是红的,眼皮半肿着,眼角有泪痕,应该是在童弦思的墓前哭了许久。
辛五心中不忍,知道童殊也不愿意被人多看这副形容,没多看,忍耐着移开了目光。
几乎与他同时,童殊也扭开了目光。
童殊瞧见这副景决的身体时,愣了许久。
待反应过来,他思绪混乱地拔腿就走。他步子迈得又快又狠,走出几步之后又气势汹汹地回来道:“你为什么会回到这副身体?”
景决再重生,没打算有任何隐瞒,于是道:“我分——”
“我不想知道!”童殊烦躁无比地又甩头离开。
可是这一次,他仍然没能走出几步,又气冲冲地回来道:“十九响钟声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自戕?”
童殊在景行山下听到丧钟,第一判断是景决在清洗记忆时出问题了,想到有五大长老护着,狠心离开。
可一天下来,根本没办法放下此事,思来想去便也明白了只是洗个记忆,不至于伤到激起十九响丧钟。能把景决伤成这样的,只有景决自己。
辛五瞧出了童殊的不耐烦,尽量简短道:“不是自戕,我把魂拆开了,辛五有一魂两魄。”
童殊耐着性子听完,可这个解释并不比自戕好多少,他更烦躁了道:“你分成两半,留在景行宗那部分被洗了记忆,这部分跑来跟着我?”
辛五答:“是。”
童殊拂袖怒道,“你别来招惹我了行吗?”
辛五垂头:“不——”
他话未落音,童殊已经闪起离去。
童殊气得不轻,走得直接没了人影。
辛五静站了片刻,惨白的脸上却生出欣慰笑意,心想——他还愿意为我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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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气鼓鼓的走出老远,他真是烦透了,脑海里根本挥不去景决那张病态的脸。
一副自剥了金丹的身体,加上分裂的元神,身体有多脆弱和难受可想而知。
就景决那副见了他,也站不起来的样子,怕是没能力走出荒野,半夜里被野兽吃了也是活该。
童殊被一口气噎得胸闷,不回去瞧一眼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只好气得白着一张脸又回到树下。
出乎意料的是,人和马都不见了。
童殊要被气炸了,盯着地上被压平的一堆枯叶道:“可以啊,还有力气跑!我是脑门被夹了才会回来找你!”
童殊带着一身火气,这回一路再没回头,径直往魔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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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远处一个隐蔽角落才晃出一人一马的身影。
辛五无力地跌坐在地,再忍不住,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之后,吐出一口血水。
他靠着冷石,望着落下去的夕阳,心中是高兴的。
童殊还是会为他担心,他料的没有错,果然这样做就能叫童殊安心离开。
不逼迫,不纠缠,他要用童殊舒服的方法,慢慢地将童殊的心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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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回到魇门阙时,已是深夜。
魇门阙点着两排红纱宫灯,这是专门为主君点的归灯。他入了魇楼,魇门十使立刻就知道,全迎了出来。
大家瞧见童殊换回了陆殊的身体,却毫不意外。
童殊见些,便知道肯定是景决对魇门十使交代过了。
连到了自己的地盘,还是有着各种景决的痕迹,这让童殊脸色直接阴沉了下去。
魇门十使见此,全皆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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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这一夜久久不能睡,翻来辗去,干脆不睡了,随意趿了鞋站到阙楼廊下。
魇门阙,四面围廊,视野开阔。
童殊站的这个方向,面对的是仙道的方向。如果景决跟着来,站在这里,一定能看到。
童殊已经从之前的烦躁冷静下来,夜风撩起他的发,年轻如玉的容颜在月光下发着光,他的眸子比星辰还要清亮,他有着这样一副少年模样,却没有少年的无忧无虑,他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
良久之后,童殊低声地唤到:“温姐姐。”
今夜是温酒卿守夜,她闻声现出身影,来到童殊身边,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可有问情果?”
温酒卿滞了下,道:“时令已过,没有新鲜的。倒是有用它酿的问情酒,主君可要?”
“拿十坛来罢。”
温酒卿知道童殊的酒量好,但问情酒不能这样喝。
问情果,心无杂念的人吃它,是甘甜;心中有情之人吃它,是苦涩。越清心,越甜,越用情,越苦。
童殊与景决有情不是秘密,温酒卿料定童殊喝问情酒,会是极苦。
温酒卿一时不敢去拿。
童殊道:“我说话不算话了么?”
温酒卿只觉威压冷冷逼来,他看童殊满脸悦,连忙去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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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童殊喝了十坛问情酒。
头一口,苦得他咳得惊天动地,眼泪忍不住滑下来。
好在这东西不管多苦,接下来每一口的苦味都会减一些。童殊是喝到第十坛才不苦的。
但也没有幸运地喝到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