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身上寒毛一炸,心中霎时狂跳不止。
没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了,他要去见“自己”?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景昭。
景昭点头。
童殊再去看素如。
素如亦点头。
素如显然是知道内情的,她在景昭开口前就知道是那两个名字,待景昭说出了,素如叹了口气,望着童殊眸光微动,而后竟是有几分怅然地转身。
景昭素如要走,追出去几步,喊道:“你……”
素如原地站了站,侧过半边脸道:“你先带童公子去看罢。有什么话,晚上与我说。”
景昭喜出望外道:“晚上……我可以去修竹苑?”
素如淡淡道:“在行止殿等我。”
行止殿是景昭的住所,素如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迈入过一步,听到这一句,景昭大喜过望,直接惊在原地了。
于是两个惊骇的人,大脑空白地来到了停放那两个“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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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没想到的是,停放之处,竟然在臬司剑仙阁。
景昭领着童殊往阁上高处走去,一边解答:“慎微是剑使,他的道体停灵依礼本就该停在臬司剑仙阁。他在此处,你的自然也要一并停放。”
童殊想到什么,道:“我的也停入此处,是他的意思?”
景昭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是慎微的意思,旁人谁也没资格用这个地方。若是他不同意或是剑灵不同意,你的躯体是入不了剑仙阁的。”
臬司剑肯载童殊之事,当初已叫童殊觉得不可思议,此时发现臬司剑灵竟然还肯接纳他的道体停在剑仙阁。童殊不由又好奇起来,当年景决到底跟剑灵说了什么,让一把有神格的剑,接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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臬司剑仙阁座落于景行山最高的平台中央,俯瞰景行山与戒妄山,一阁凌绝顶,站在阁楼上,好似全天下都踩在了脚下。
“景决”和“陆殊”停在臬司剑仙阁的最顶层,这一层穿云而过,如建在云端上,不禁让人生出高处不胜寒之感。
甫一迈入顶层,便是寒气扑面。
世间只是初冬,这里已是寒冬了。
顶层的各面墙都铺着寒冰玉,正中静静停着两具巨大的石椁。
石椁用的极罕见的玄色石料,厚重坚硬,冰凉平滑。
石椁后方的案台上,各肃立一座牌位,牌位以红布覆盖,红布垂下,遮住了牌位中央的字,只露出了两处低角。
因其中一座牌位的右下角上有字,引得童殊定睛瞧去。
一看之下,心头巨颤,童殊眼前不由便朦胧了。
那牌位上写的字是——未亡人景决。
那一行小字,笔锋有力锐利,是景决的气韵。
未亡人乃妇人在夫亡后的自称,景决自比遗孀刻下这行字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童殊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只一想到景决提着刻刀拿着牌位的样子,他就已经难过的要滞息。
其实不必去想象当时景决是何等的哀痛欲绝,因为童殊如今亦是动情了,他只要一想到若有一日景决先他而去,便要痛彻心扉。
童殊垂头,只觉遍体凉透,以他的修为,竟感到有些挨不住这一层的寒意。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情绪,压着眼睫许久,才转头望向景昭,虽然忍住了眼泪,但声音已是凄凄:“他……是何时跟着我走的?”
景昭看童殊的凄楚之色,他叹了口气。
提起当初之事,叫他亦不好受。
若是人生当真能重来,他多希望自己那日能警醒多些,或许便能扭转事态发展。
转念又想,景决又岂是旁人能左右的。
景昭沉沉地将当初之事道来:
“他是在你寂灭七日后走的。”
“你寂灭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去戒妄山。我们只当那天不过是五十年中又一个寻常的日子。发觉不对的时候,是因平素他在破晓时必会出戒亡山,而那日天亮了也不见他出来。我才觉大事不妙。”
“我不敢知会宗老,自己先冲了进去。可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抱着你的尸首,枯坐于地。”
“辛五监室与辛六监室间的铁窗被他徒手掰开,他就抱着你坐在中间。我叫他,他也不应。”
“待我看他艰难地抱起你起身之时,才发觉大事不妙。”
“以他的修为,莫说抱你,便是抱千斤巨石,也不在话下。”
“可他抱着你,跌坐数次,最后是跪坐着才抱起来,我才看到他四肢皆是血迹。我要去扶他,被他漠然地拒绝,他好像连我也不认识了一般,只入了魔障一般,谁也不理,谁也不应。”
“戒妄山监道,他曾走过万千遍,从前步履生风,转瞬即过。而那一天,他从辛六监室抱你走过那条监道,走出那条千级的通凡石阶,却走了许久。血迹一直漫延到戒妄山门前。”
“待出了戒妄山,我才看明白,原来他已在我赶到之前,已自停了金丹,断了经脉。”
“我单知道他是不要命的性子,却不知他不要命到那等地步。”
“慎微做事深思熟虑,素来都是一步想百步。他料定景行宗不会允许他任性,是以在我们赶到之前,对自己下了杀手。”
“他失了金丹,断了经脉,便不可能再御剑,也就不必做什么臬司仙使。他下手绝决,宗老们无力回天,而后的安排也只能由着他。”
“一个不能再御剑的臬司剑使,于景行宗而言已没什么价值,所以那之后他要自殒道体,要随你重活,也就不会受到太多牵制。”
“不过,在要将你道体供进臬司剑仙阁时,还是出了一点麻烦。按戒妄律,你的道体必须在四十九日内焚毁,戒妄山监司、刑司六亲不认,只认律规,坚决要焚你道体。且仙道之人皆是恨不得要将你烧干化尽,也是纷纷来信请愿。宗老及宗内各司亦是要按律办理,只慎微不肯。”
“一个失去修为的臬司剑使,是没有资格与景行宗庞大的执道机器对抗的。可是,就在我也帮不了他时,大家突然发现,臬司剑没有放弃慎微,臬司剑只是锈了,却没有断了与慎微的灵识感应。只要臬司剑没有进入沉眠或是另认新主,慎微就还是臬司剑使。也不知慎微是如何做到的,竟在那般境地,仍能牢牢御剑,与景行宗各司抗衡。”
“那七日间,景行宗一团乱麻,我要压着外务,又要周旋各司,每日只抽得出一些时间去看他,大多时候不知他在做什么。可他好像就一直在等你头七那日,那天将你送进此处,他自己躺入棺椁,眨眼之间便绝了气息。我追去拉他,已停了心跳。”
“因他是仍是剑使,他道体虽殒,元神仍在。臬司剑认他,景行宗便拿他无法,只得替他重筑道体。”
“那五彩通灵玉乃通灵至宝,曾是某一代臬司仙使立了大功所得,埋于景行山巅。一度被他取出,做成人形,而后不知为何又不用,重送回景行山颠。他自殒道体后,又被宗老们做主取出来给他做新的道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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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说的每一个字,在童殊听来都是切肤之痛。
他不知听到哪一句时,已是滑下泪来,而后泪如泉涌,再难抑制。
景昭看他堂堂魔王竟是哀毁至此,虽没听到童殊哭出声,可那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得叫他亦是生起泪意。
良久无声,童殊渐渐止住了。
他伧然地望着“景决”所在的那座石椁,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听景昭说话时,便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刻意遗漏了,只是他此时悲悯过度,思考起来比平时慢此,再过许久,他终于捉住了线索道:“景行宗视律规重于生命,下峰可依律抗上峰,全宗之人互为监察。存我道体之事显然违律,他是如何说服全宗各司的?”
景昭方才果然是有意不谈,童殊问了,景昭也只是不语。
童殊道:“有法外开恩,必有对等刑责。我道体未焚,又施法重生,可至今并未获相应刑责?刑加何处?”
景昭默不作声望着童殊。
童殊想的什么,心猛的一提,这一提痛得他用力拧住了眉,道:“他拿自己做了交易了?”
景昭默着,不能答他。
童殊缓缓地垂下头,以手抵额,心中痛得几要滞息,他想:我早该想到的。
天底下哪有平白得的便宜?
凭什么他就能死而复生?
他能嬉笑怒骂重新潇洒走一回,是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
心府巨痛袭来之时,童殊喉间涌起了血沫。这痛感竟有些类似他当年身殒时的那般。
痛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童殊缓缓地蹲下,这样的姿势将胸膛蜷起来,似乎能减轻痛苦一般,他跪到“景决”的石椁前,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推开那厚重冷硬的椁盖。
摄人的寒气自推开的缝隙中直冲而出,这种程度的极寒冻得人遍体生霜,童殊手上的肌肤上立即结上一层霜。
然后童殊浑似不觉般,继续往里伸手,手指落在里面那具人形大小的冷玉棺上。
彻骨的寒光自指尖传来,霜花瞬间便爬上他的手臂。童殊手摸到冷玉棺上,突然不敢推开。
他想,这里面躺着的景决。
是那个风华正茂,生命却戛然而止的景决。
是那个与他数回交手,从未伤过他的景决。
是那个每年在仙魔商盟上总早于他到,又晚于他走,静静看着他来又看着他走的景决。
是那个心悦他许多年,未曾开口,最后却为他搭上性命的景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