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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不死(1 / 2)


白雪皑皑的冰凌境里,自南向北一队碧衣修者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

这队人不受风雪所阻,不停不歇,没一个人说话,就算踩到雪池不见停下,以诡异的一致动作,最后停在一座山脚下,一字排开。

半山处的山洞里冉清萍已有所感,他落手于傅谨后背,两排肋骨触手可感。

对于一个少年男子来说,瘦成几乎皮包骨头,是极其病态的。

人人皆知“洞枢入世,焉知出世”,冉清萍行走于尘世间,他入世却不插手红尘事,信奉物竟天择,超然物外。

当这样一个“可怜虫”以如此近的距离,趴在他膝上,他心中也只不过微微一叹。

这一叹间是经年历练出来的无力。

冉清萍于世间行走,每一次渡人都会沾惹因果,轻则伤及自身,重则扰乱世事。人人身上皆有恩怨纠葛,大多都是渡不了,多少血泪经验才总结出来不能人人都渡,

因果犹如根与藤,只要动了其中一头,一根藤上的每一片叶子、第一根须都不能幸免,最后连藤带根面目无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穷其一生,身陷多少纷争,终于悟出,天地和圣人尚且不能情感用事,他又怎能有私?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他终于悟出这一层道理,跃入扶道境。

不渡凡事,只渡世事无常;不渡个人,只渡天地。

-

悟道境的洞枢真人尚有些红尘气,会路见不平对一个少年伸出援手;

而扶道境的洞枢上人在傅谨背上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他神识中已探知那些不名来客开始攀山而上,他随即敛眸,抬手,欲将傅谨从身上拎开。

-

虽然上人的神识覆盖广阔,傅谨却比冉清萍更早感应那些人的到来。

来人皆受他驱使,每一步都由他操纵。

当冉清萍想拎开他时,他先一步抬起头来。

他望着冉清萍恬适清冽的神情,自动忽视了其中的无动于衷,突然笑了道:“上人,该要道别了。”

冉清萍却是淡淡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傅谨道:“不涉世事的洞枢上人,难道也要管闲事了?”

冉清萍道:“你的事,不算闲事。”

傅谨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他想的意思,但忍不住心中还是一动,道:“上人,您待我终究是不同的罢?”

冉清萍面凉如水道:“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傅谨眸光骤敛,面上的柔情中漾出几分阴狠之意道:“人命啊?那就多了,数不过来。”

冉清萍:“可是有人相迫?”

傅谨道:“若我说无人相迫呢?”

冉清萍:“那你今日便走不了了。“

傅谨道:“我以为您既已入扶道境便心怀天道不惹红尘事呢,怎么,如今要为我这种可怜虫破了道?”

冉清萍不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只问自己所想道:“来的是不死阵?”

傅谨道:“上人也关心起不死阵来了?”

冉清萍:“他们是死人还是活人?”

傅谨又是一怔,才道:“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问您很看重的陆殊。”

他提到陆殊的名字,眼中现出嫉妒之色,“哦,不对,他现在叫童殊了,他以为改了姓就能跟芙蓉山没关系了么?他母亲以为将他送出芙蓉山就牵扯不到他么?呵,他休想!”

冉清萍道:“为何该去问他?”

傅谨讥笑一声,道:“人是他杀的,他不知道谁知道?!”

冉清萍这才面色一变,沉吟着道:“不死阵其实不止那十几人……那些人以巾覆面,是不想让人认出相貌,因为怕被认出不死阵是芙蓉山血案中那一千多名芙蓉山弟子所布。”

傅谨喉咙一滚,说不出话来。

冉清萍一针见血道:“芙蓉山血案一百二十四口人命,是你杀的。”

傅谨无声地望着冉清萍,他的眼睛也停留在少年时期,仍保留着少年的潋滟,此刻滔天水波翻滚着,有冰冷的恶意,也有沸反盈天的恼怒,还有一些被冉清萍看破窘意,他黯然许久,才道:“上人就是这样想我的?”

冉清萍步步紧逼道:“芙蓉山血案一千多条人命,此番来人却有三千多人,你手上还有多少人命?”

傅谨阴暗地笑了声:“我不告诉您。”

冉清萍声音少有的冷如风割:“你今天走不了了。”

傅谨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大笑几声,又似听到什么难过的事般面露痛色,他清了清嗓子才道:“上人,您拦不住我的。第一,我身上有母虫,您不能伤我,也不能杀我;第二,虽然您天下第一,想杀谁都可以,但是我的不死阵不怕死,但困您一时半刻还是可以的,我想走,多的是时机。”

冉清萍面沉似水,微微蹙眉。

话已至此,傅谨意识到冉清萍面前,他再无保留了,干脆不管不顾道:“不如上人猜猜在您身边这么久的人是什么魔鬼?”

“您知道我身上有多少蠢蠢欲动要破茧而出的虫卵吗?”

-

傅谨说着,解开手上的破皮之处,攥紧一握,血流下来,他冷哼一声,神情顿时阴森,如同噬血的恶鬼一般,满面狰狞。青黑色的血自他手中滴落,落地之处污脏一片。

傅谨眼中似有黑火燃烧,他盯着那一处血污,眸中寒光一过,那血污竟似沸腾冒着泡,有什么东西要破泡而出。

他轻声数着一二三,随着三字落音,血泡破裂,飞出了一只,又一只,许多只青黑色的蝉虫。

六翅魂蝉!

它们绕着傅谨嗡嗡飞舞,尖利的振翅声与磨齿声刺耳难听,他立于飞蝉之中,画面惊悚可怖。

而他却用极甜极柔的声音道:“上人,您若真为了苍生,就该放我回血巢中去。我若死在血巢中,这苍生还有生机;若我死在外面,被六翅魂蝉噬魂蛊控人数您猜会到多少?一两万,三四万,七八万,或是十万,百万?”

“您若对我动手,您那点上人功德,怕是要全毁在我身上,今后飞升无望,功德尽失,说不定还会坠为凡人,堕入魔道。”

冉清萍面上毫无惧色,他单臂拔出扶倾剑,剑尖对准了眼前孱弱而又可怕的少年。

-

傅谨被他剑指着,眼中恶意与恨意疯狂燃烧,他缓缓地伸展开五指,诡异地笑了一声,眉尾一挑。

颜回尊极贵极雅,本就仪态出众,这一挑之下风情卓然,苍白的脸上蓦然间现出动人之色,眼角眉梢处浮起红云,艳丽得如同剧毒的花朵。

他的衣衫未穿起,挂在臂弯间,上身光果着。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虫纹滑动起来,肩胛骨上的青色翅膀张开,胸膛上的青虫腹纹鼓动着,整个人像一只蝉虫般振翅欲飞。

只错目间,他似乎与方才不同了,似是骨骼撑大,身形拔高,像是随时便要起飞一般。

他阴鸷地瞧着冉清,五指屈动着,数寸长的指甲破皮而出。他的利甲先是对着冉清萍,杀意森然。

就在冉清萍以为他要动手之时,傅谨却回指,将利甲抵在自己咽喉,以自杀威胁冉清萍。

他的声音不再温顺,而是刻薄尖利:“上人,死其实很容易,到该死时,我自会了结。若我自己了结,这母虫我还能一并杀死在体内。若旁人来动手,怕是要生灵涂碳,上人还是三思为好。”

他见冉清萍并未放下剑,顿时恨极了那把扶倾剑,又道:“您这样拿着剑指着我,我很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会不计后果,上人,您一定要逼我么?”

冉清萍道:“你不走,我不动手。”

傅谨道:“我走不走,可不是我说了算,您得问问我这三千人的不死阵。”

冉清萍侧耳,只听得有动作快的人攀到了洞口下方。

傅谨阴沉道:“陆殊能从三千人中来去自如,上人想必也能,您要不要试试?”

傅谨顿了一下,最后又道:“上人,相识一场,好聚好散不好么?”

他说完这句,往后退步。

冉清萍摆出了起手式,这对傅谨是最残忍的回答了。

傅谨突然绝望又残酷地浅笑了声,他每退一步,便拉起一些衣服。他道:“上人,您觉得,您与鼎盛时期的陆鬼门比,谁的战力更强?”

傅谨再退一步道:“他有魔王魇镇阵,能一人战万人,您可以么?”

他退到了悬崖边上,寒风鼓起他未系住的长衫,妖异的笑挂他在嘴边,道:“上人,您可要当心啊,这里头有死人也有活人,可别开了杀戒,错杀无辜,落得跟当年陆鬼门一样的下场。”

当他突然跃起,跳下山崖之时,最后说道:“上人,后会无期。”

这座山拔地千余米,半山跳下粉身碎骨。

不死阵当然会接住傅谨,但跳下那一刻,傅谨还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耳边猎猎风声,也听到上面有剑锋追来,冉清萍果然不肯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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