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入店安顿下来,在关门的一声吱呀后,便跟来了景决的话音:“惜暮,一嗔大师,凶多吉少。”
“我知道。”童殊答,而后陷入沉默。他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眸光,看不出情绪,身姿端端正正的,还是让人感到有几分伤心的意思。
景决无声看了他片刻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本是常理。甘苦寺千年传承,总有这一日的。”
童殊怔忡片刻,才体会出景决是在安慰他,抬眸,略微不解地望向景决。
论起关系,与一嗔大师的关系景决比景昭近,要安慰也该景昭安慰景决。
可景决却不见悲色,不需要安慰。
一嗔大师超然世外,极少与俗家之人有私交。
童殊知道的,一个是他,一个便是景决。
童殊在少时能入一嗔大师座下听经,是承了外祖父与母亲的渊源;同样的,景决也能到一嗔大师座下听经,大抵也有些因缘的。
之前童殊不知景决是随了谁的渊源,现在看来,大概是来自景昭。
而景昭与景决在景行宗中地位不相上下,但凡宗派间来往情分,景昭有的,景决大抵也有。
只有一处不同,景昭比景决多了一层关系。
景昭有来自焉知真人的姻亲。
那么,景决极可能是通过焉知真人的渊源才得了在一嗔座下听经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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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在一嗔大师身边的日子不短,未曾见其与焉知真人有往来人。一直以为两人并无往来。
此时一想,焉知真人亦号焉知居士。既是居士,便是已皈依三宝、奉行五戒、持斋克己的居家释徒的佛门弟子。
佛道本是相通,越是境界高,所通之处越多。焉知真人佛道双.修,以她的境界,能与之论佛谈道之人,当世也仅一嗔大师一人。其实一嗔大师与焉知真人有所来往并不足为奇。
只是一嗔不理俗事,焉知超然世外,外人想当然地以为这二人无所交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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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关系便也理顺畅了,焉知真人与一嗔大师渊源颇深,而作为焉知真人丈夫的景昭自然与一嗔大师的关系也近。
这样也好,童殊以景昭的身份,表现出对一嗔大师不同寻常的哀思便也不奇怪了。
童殊深吸了口气,压抑着情绪开口:“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景决却是淡淡道:“事已至此,伤怀也是徒劳。”
童殊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景决。景决的神情平静无波,仍是没有半分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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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景决与一嗔大师还有几分师徒情分。
童殊是有微微不解和气愤的。
但这感觉只在一瞬,他便自己替景决找了理由。
他想,他眼前的景决是已入悟道境的真人。悟道境看淡生死,看破人心,其实有这般的看法是正常的。
道理能通,感情上却仍是有些无法理解。
他曾亲眼见过景决在一嗔大师膝下听讲经,一老一少常常对坐论经一坐便是半日,再结合回溯期里了解的情况,景决大约有好几年每年都会到一嗔大师座下听经月余。
这样的情分虽算不正式师徒,却也是受了一嗔大师教哺之恩,有几分师徒情分的。
景决便是再凝练心性,也不至于理智到无动于衷的地步。
是所有真人都这般吗?
童殊曾到过的与真人增界相匹敌的魔王境,至少他当时并不是这样的。不过,这并不能作为参考,因为魔修境界越高越是驰骋人性放纵欲望,与道修的路数截然相反。
那么是所有道修的真人都这般吗?焉知真人,以及尚未晋上人时的洞枢真人,也这般吗?
这个疑问刚生出,便被童殊否决了——景决不一样。
景决除了到悟道境,还是一个到了剑修第三层境界——无锋境的剑修。
一把剑无刃,没有锋芒,好似老虎拔了牙,画龙没点睛,与铁片无异了。
而一个人到了无锋剑,一个人的心志便如同被磨得没了刃的剑。
剑非剑,人非人。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无锋剑最可怕之处就在于,磨去剑刃、斩掉锋芒的正是剑修自身亲自动的手。
一个人对自己可以无情无觉到这等地步,对旁人的生死看淡、不通人情也便是说得通了。
却有一点童殊想不通,若是景决已冷性冷情到这等这步,之后又为何会对他念念不忘到那等地步?
这太古怪了。
一定有什么问题。
他不由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自己与景决真人时期的往来,实在想不出什么浓墨重彩之事,甚至于在景决晋真人的左右那几年,他与景决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其实他们交手的机会很多,一正一邪,一道一魔,又正好是足以匹敌的境界和地拉,但凡两道之事捅到最后不可调解之时往往都要他们出面,想要连续几年没有碰面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不由想到,按照令雪楼创下的仙魔之盟,两道魁首每年一议两道争讼的规则,令雪楼在时是令雪楼与臬司仙使议;令雪楼殒落后便是童殊以魔王境接了议事权。
只是童殊刚晋魔王的头两年,到交界之地来议事的竟然不是臬司仙使而是景行宗宗主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