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冰凌境第一次见冉清萍也是对着这样的神容。五十多年了,冉清萍从洞枢真人成了洞枢上人,那份温柔清和却一如初见。有的人一年一个样,有的人百千年也一如始终,对着这样的冉清萍童殊一阵怔忡,不由递出去手。
冉清萍压指在童殊脉门上听了听,道:“闭目。”
童殊依言闭上。
稍许,一缕极温清的的灵力直入灵台。上人的灵力浑厚澄澈,润物无声,童殊阖眼间隐隐能见天光乍现,紫气东来。
再睁眼时,冉清萍已站在几步之外,对他微微颔首道:“你此伤在元神,我只能稍减你痛势,元神凝炼全在个人,还需你自己修炼。”
童殊恭敬地道谢,心想:又欠了冉清萍一次人情。
童殊不由又想起令雪楼,令雪楼当年也是一眼看穿他伤势,与冉清萍不同,令雪楼不施援手减他苦痛,却是折磨他百般熬炼,在魔域几年坚持下来,那苦痛竟是减了几分。
殊途同归。
都是要他自救。
他遇到很多恶人恶事,却也十分幸运,遇到了令雪楼与冉清萍这般的近仙之人,是这样的人让他看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让他真切地认识到头顶这片蓝天之上还有九天重霄。
冉清萍退开之后,已有去意,想起什么,交代道:“我半月前于北海遇到焉知真人,她一切安好。这一路过来,都未曾遇到景行宗之人,若你们有遇到,烦请带句好去。”
辛五回礼道:“谢上人。”
童殊心下好笑:五十年了,焉知真人还与鉴古尊不睦,彼此间消息不通,居然还要其他人递话。
童殊回来后见过鉴古尊好几次,鉴古尊除了对他和颜悦色外,见谁都是一副苦煞脸,好似他家跑了老婆全天下都对不起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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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宗一门于家睦上当真是一言难尽。
历代宗主夫妻都不算和气,最多相敬如宾,子嗣也出得少。近几代倒是出了个另类,便是景决的父亲景逍。
景行宗门人执道为上,家事为下,大多冲冠一怒斩恶骨,景逍却是长剑入鞘为红颜,一路追着妻子天涯海角。
那景逍生在景行宗最好的时代,他正是景行宗正支那一代里年纪最小的,上头几个哥哥管着事,他可以不问宗务,不管世事,做个翩翩公子,与心爱的姑娘浪迹天涯,好不自在。
终于得了个孩子,当他抱着幼子回景行宗时,正值景行宗当任宗主,也就是他的长兄、景昭的父亲景遥仙逝,臬司剑一时无主,其二哥三哥相继驯剑失败不久也都撒手人圜。
于是全宗上下皆指望着景逍。景逍一生逍遥,修为自然稍浅,但悟性极高,几起几落之后竟当真驯服了臬司剑。
只可惜,他修为不够,阳寿有限,只在臬司仙使任上坚持了一段时间,便魂归天际。伉俪情深的妻子料理完他的后事后,随他去了,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
那幼子便是景决。
而能养幼子的人,便是不足二十岁的景昭。
那之后是景行宗最困难的时代,连失几位大能,全宗弟子服丧许多年,硕果仅存的一叔一侄年纪都不大,守孝守得一脸菜色,大小两根豆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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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远了,童殊拉回思绪,对面冉清萍交代完已转身要走,对他们颔首致别。
辛五与童殊连忙行礼相送。
阿宁从冉清萍身后探个鬼脸出来,古灵精怪口角带笑的,目光却是诡谲变化,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跟着冉清萍步步走远,走出一段背对他们摆摆手,微微侧过脸。
只能隐约见阿宁目光一闪,也不知他想说什么。
童殊想,管他说什么,这少年说出来的话要么天真烂漫,要么刺人硌应。前者不似真心,后者不明真意。
不听也罢。
望着冉清萍迤逦远去,童殊生中微微不安,转向辛五,想了想道:“五哥,你与洞枢上人相熟?”
辛五道:“有些渊源。”
童殊道:“你年纪也不见多大,怎与洞枢上人有来往的?”
辛五顿了顿,却另起话头说出了童殊所想:“你疑心阿宁?”
童殊便听出辛五不欲多言与冉清萍的关系,便也顺着话道:“我总觉得阿宁这么跟上洞枢上人会出问题。我原怀疑他是哪个小仙门的子弟,可我探过他的修为,全无基础,连引气入体都没有完成,这种年纪没有任何仙基,断不可能是仙门弟子了。按说阿宁是凡人公子,不太可能会对修真界的事情如此了然。不过他知道的都是众所周知之事,随便遇上哪个小道人一打听便全了解了,这本不算什么。”
辛五嗯了一声,目光中也有深意。
童殊接着道:“阿宁巧言令色时笑时怒,变脸比变天还快,不知哪张脸才是他真正的脸,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实在是个隐患。按说,阿宁毫无修为,洞枢上人修为高绝,阿宁并没有能耐伤到洞枢上人分毫。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妥,我是不是杞人忧天?”
辛五道:“不算杞人忧天。但上人同意阿宁跟着,必有其意。”
“何意?”童殊道,“洞枢上人随遇而安、淡泊无为,他与谁同行,与谁同饮,皆不强求,带着怕是没什么意思在里头,大约只是单纯地不去拒绝。”
辛五道:“或许此间便有其意。”
辛五不说诳语,能出此言,必有深意。
童殊沉吟片刻,目光一闪道:“若说真有其意,我想到一个。修到到扶道境,最在意莫过一个‘道’字。入扶道境的上人,皆已得上天证道示语。仙史有载,‘断情’‘去妄’‘戒嗔’‘克念’是可考的证道示语。洞枢上人入世察情,想必其证道示语与凡尘人情有关。”
童殊思绪飞转,接着道:“与情有关?不像,洞枢上人几百年也不见他与谁有过瓜葛,连宗门都鲜少回去,于血脉与传承淡泊到这等境界,七情无欲有如过眼云烟。有痴有关?修仙之人最易痴于修为或是灵宝,可我看洞枢上人身上有伤有病也不管,对修为不甚在意,他今天连佩剑都不戴着,随身使用的不过是一枚品相寻常的银铃,显是对灵宝也不太上心。超然到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那他的证道示语会是什么呢?”
童殊顿了顿,接着道:“其实,越是这种无欲无求的人,越是无情。譬如令雪楼,爱憎分明,喜怒热烈,是一个存在感特别强的人,他心之所系并不难猜,我猜他的证道示语左不过与‘妄’字有关。但像洞枢上人这般的,实在不知还有是什么是他执着或是在意的,证道示语更是无从猜测。不过,不管是什么,大约也是劫难重重。”
辛五深看了童殊一眼:“为何如此关心此事?”
童殊道:“冉清萍是几百年来第一位上人,我自己是不指望飞升了,但能看到别人飞升也是好的,至少说明飞升之门尚在。而且,洞枢上人是难得的淡泊名士,不似那等尔虞我诈矫情做伪之人,他这样的名士,飞升万众所归。”
辛五道:“你很少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童殊道:“其实,我对挺多人的评价都挺高的,我没有胆大自负目中无人到大家传言那般地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在真正的名士能人面前,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见辛五认真地听着,接着道:“五十多年前的时代人人称畏的是令魇门,人人称道的是‘三真人’。令雪楼修为像是无底洞,我也只他的境界到了魔君境,但他离魔神境到底有多近,我却不知道了。到他那般睥睨众生的境界,常人难以理解。我虽然在他近前,因为理解不了,其实与大家一般,对他也是畏惧居多。”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者便是‘三真人’,但凡人能够能修到真人境界,皆是出类拔萃之人,每一个都值得佩服。晋了上人的洞枢自不必说。焉知真人我虽没见过,但女修修行更为不易,能到她那般境界,必定克服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令人十分钦佩。还有一位,洗尘真人,年少成名,二十多岁便晋真人,一骑绝尘——”
说到洗辰真人,童殊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辛五。他微微握住了手,心中升起莫名的紧张,他自己也说不清想从辛五脸上看到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