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拍大腿道:“那是我爹了,公子可要见?”
童殊道:“能见吗?”
“可以的,可以的!公子稍等,我去请父亲出来。”说着便擦着手往屋后去叫人。
须臾,一位老者出来。
那老者头发已白了大半,但腿脚很好,走的比老板还快,听到有人要见他,爽朗大笑着出来,童殊抬眼打量他,那老者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望过来,突然怔住了,像在确定什么,然后几个快步走过来,伸出手,迟疑道:“大哥哥?”
老板一见这样,赶紧过来拉住老爹,对童殊赔礼道:“老父亲眼睛不太好,经常认错人,对不住啊。”
童殊笑道:“无妨无妨。”心底却是一阵辛酸。
那老者紧紧地盯着童殊,还是道:“你是大哥哥吗?”
童殊莞尔,若不是怕吓着这家人,他都要承认了。这老者眼睛不好,却比谁看得都清。童殊想起这老者小时候鞍前马后跟着他打妖怪的样子,不觉眼神柔和了道:“老爷爷,您说的大哥哥是谁啊?”
那老者听他这么一说,凑近了打量小半晌才道:“得罪,老身认错人了。我说的是一位少侠,他是我家恩人,当年他来这镇上替我们打死了一只恶怪,又给我们家驱了邪,后来我家受他庇佑,一直顺风顺水,我有好几次山野遇险,都化险为夷,都是受了他的福佑。”
童殊莞尔:“这便有些奇了,总不会是遇着神仙了吧?”
“神仙也比不上他啊,他实实在在帮我们除了恶,留下的兽牙带在身上还能辟邪,比神仙还灵呢。只可惜不知他的姓名,想要为他立碑建庙,都不知从何建起,只好每月初一十五供那颗兽牙。”
童殊头一次听人说他是“好人”是“神仙”,不由笑意加深道:“我猜不一定是那人的功德,而是你们家人好,逢凶化吉是上天的造化。”
“神仙在九天之外,哪有空管我这等小民的造化,我这辈子,不信神佛只信那位少侠了。只可惜……”那老者顿了顿不说了。
“只可惜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辛五突然问道。
“只可惜,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他后来如何……我一直后悔,当时没有跟着他去。”
“莫不是您想跟着他去修习?”童殊道。
“我们家祖祖辈辈种栗子炒栗子,不想那些不相干的事,也没那等机缘。我是后悔当年没陪着少侠走一段……当时父亲请他回来时再吃栗子,他笑了笑没应声便走了,连给他备的干粮都没带上。论理,他走时路过这里,回时还会路过这里,可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回来。”他说着,望着往远处延伸的路道,指着道,“他当时就是往那里走的,那时天色尚早,赶着进城的人都往前走,就他一个人往后走,我若是能陪着他走一段,他或许还会停一停,不会去的那般快。”
童殊不是裹足不前之人,重生以来,鲜少去想从前的人和事,老者一番话,生生勾扯起前生最后一段自由时光——从这个镇子往北百里是戒妄山,他那出了这座镇子,再没停留,沿途看行人勿勿民生百态,一直走到戒妄山脚,而后伸出手,被戴上重枷,押进重狱,再不见天日。
世人只道景行宗天罗地网,陆殊走投无路才伏法就擒,无人知他是自投罗网。
童殊轻轻地笑了笑,把那些遥远的记忆驱散了,道:“老爷爷,各人有各人活法,您不必太过介怀,照我看,您家铺子对他管吃管住的,还该他谢您们呢。”
那家人与童殊投缘,之后又是拉家常又是留饭的。
童殊一一婉拒了,与辛五默契地进了镇上唯一的旅店。
掌柜的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大概做这行的常年值夜,眼皮子底下一行青灰,比黄昏遇到那几个农夫还深一些。见了来客,十分热络地迎客:“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童殊道:“住店加吃饭。”
“要几间房?”
童殊还没说话,辛五已经放了半吊钱到掌柜桌上。
掌柜数完钱,陪笑道:“这些钱吧,正好够住一间上房,想要两间普通房却又不够,两位客官看是再添点钱要两间,还是就这些用一间?”
这事童殊做不得主,没钱只能听辛五的。
他听辛五只要了一间房,百无聊赖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掌柜数钱的手指上,看那指甲盖有些发黑。
上楼时,小二举着灯在前面带路,童殊看每间房门前都挂了有客,他搭话:“想不到这等偏远小镇,客人还挺多。”
小二护着火回头答他:“是啊,小镇往北那条山道是这带出山最近的路,客人们到了这里都会住下歇一歇。”
童殊又问:“这里客房挺俏的,怎今日还剩下几间房?”
小二不自然地笑了下道:“正赶上一批客官退了房赶路去了,您若来早半个时辰,也没房的。”
拐角处窜进一缕风,吹乱了烛火,小二连忙合掌捂住了,童殊伸手去帮忙,碰了下小二的手指,小二突然反应很大的抖开了。
还好童殊接住了火。
小二连声道歉,童殊让人退下了,自己端着火烛进屋。
所谓上房,也不过是简单的阵设,只一张大床十发显眼。
童殊行走一天,其实四肢早已开始抽痛,元神也已难以负荷,此时元神疼痛非常,四肢钻心巨痛,忍耐已到强弩之末,再强颜欢笑不下去,他也不管辛五,倒头便蜷到床上。
人一放松下来,痛感便甚嚣尘上,一时天旋地转,耳边似有人在与他说话,他听不真切对方说什么,只求能快些睡下。潜意识里嘱咐自己——得快些养足精神,夜里还有事要办。过了一会,耳边清静了,却疼得难以睡下,痛得天昏地暗之时,又被叫醒。
有人扶起他,喂了粥进来,迷迷糊糊张口,味道十分熟悉,对减轻疼痛有奇效。童殊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怎么睡下的,好像前一刻还咬着勺子,下一刻就沉入梦乡,临睡前呢喃了一句:“子时我还得起来呢。”
那人轻声说:“我到时叫你,睡罢。”
于是心弦一松,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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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鸡叫,深巷琴鸣,除此之外却出奇诡异的安静,连风都没有,客栈是人最集中的地方,客满却毫无人声,童殊是在一阵毛骨悚然的寂静中惊醒的。
他條地睁眼,入目是一片柔和的灯光,灯晕中有一位素衣男子,男子闻声回眸,他张张口,发现自己没有声音,猛地坐起来,像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一段伸过来的腕子。
两个人都怔住了。
童殊被那腕子冰凉的温度彻底激醒了,五官恢复知觉,低头注视那腕子,宛如白玉般剔透无瑕,人的肌肤怎会如此白/皙沁凉?还不及多看两眼,手中的腕子猛的被人抽回,辛五像被毒蜂蛰了似捂着手腕退开一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往生谷也是这样,轻轻的碰触,辛五就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之前还能理解为嫌他身上太脏,这次难道是嫌他没洗澡?可辛五还穿着日间那身灰衫不也没洗?居然还嫌他……
“噔……噔……噔……”夜半子时,窗外响起极慢的打更声,打破二人沉默的沉默,童殊目光一沉道:“五哥,你有没觉得这更声有点怪?”
辛五到窗边微微抬开一丝窗缝望了眼:“更声慢。”
童殊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道:“打更的间隔时间是约定俗成的,这么慢不合规矩,没道理。”
辛五见他穿好,一扬手挥灭了烛火。
童殊会意,压低声道:“有人来了?”
辛五点头。
须臾,便有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此楼陈旧,木地板踩起来有轻微吱呀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声一声像走在人耳膜上,来人步子很慢,很重,极有规律,从楼道的那头一下一下走到这头,停在他们房前。
接着,“咚——咚——咚——”响起三声极慢的沉闷的声响。
童殊去寻辛五,房里刚熄灯,他尚未适应黑暗,他知道辛五有修为肯定能看见,于是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示意对方不要回应。
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嗯”。
童殊哆嗦了一下,虽然知道辛五用的传音术,但刚才那一声却宛如对方朝他耳朵吹气似的,有点痒。
另一边则是不停的敲门声。来人见不开门,也不停歇,一下一下敲着,又慢又重,节奏固定,不像人所为,倒像是什么机械的东西在敲打,听着极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