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瑶对朕说她要出宫的时候,表现得是一副以为远离纷争就可以的单纯模样,其实她心里清楚丽贵妃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怕孩子跟着自己会很危险,送孩子回宫亦会危险,又不愿……给朕添麻烦,可那毕竟是皇子,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向谭卿求助。”建平帝沉重地笑了,“她真地很善良,在手记中记下了她对此事的愧疚,说倘若只有她一个,她绝不会麻烦任何人。”
“谭卿遵从了月瑶的意愿,在她生产之后,将孩子接回谭府,当作他那刚刚夭折的孙女抚养,而后一直为保护朕与大齐的血脉努力着。”
夏焉喃喃道:“那么误解了娘亲的心意就是说,娘亲其实对父皇……”
建平帝重重点头,“这也是朕三年之前才从月瑶的手记中得知的,原来她心中爱着朕,那份爱意深澈而无私,她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能让朕轻松愉快,如何能不给朕添麻烦。那夜她哭泣,并不是因为她不愿被朕临幸,而是因为她知道朕不爱她、却为了救她性命而选择临幸她的时候,觉得给朕添了麻烦。所以她要走得远远的,她要亲手彻底斩断她这个麻烦的源头。朕知道这些的时候,亦是……”建平帝的语气开始发抖,“亦是难过后悔至无以复加……”
夏焉惶然,眼泪簌簌而下。
建平帝放他哭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谭卿说,随着你一日日长大,他曾数次与月瑶谈过要不要帮你恢复身份的事。月瑶起初不愿,但日子一久,她的想法也渐渐变了,最后她终于松口,说任凭谭卿决定。”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谭卿促成你与程熙的婚事,便是希望在他故去之后为你找到靠山,有朝一日能助你重回宫廷。月瑶遇害那日,也的的确确是与谭卿约好前来见你的。”抬眼看向夏焉,“这,便是你的娘亲和你身世的全部,朕再无任何隐瞒,其中究竟,你自己决断吧。”
夏焉吸了口气,双肩猛地一抖,“呜”地哭得更大声了。
建平帝亦少见地红了眼眶,摇摇头道:“这两年来朕一直在想,其实朕很幸运,非常幸运,不止打下了疆土,成为了帝王,还拥有了历来帝王大多都不可能拥有的两个人。”
夏焉抬起泪眼。
“爱人与知己。”建平帝的虎眸充满疲惫,眉头难过地蹙着,“朕自问勤政爱民,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群臣对得起天下,可是……可是终究辜负了他们两个,朕,辜负了他们两个……朕不愿再辜负你,焉儿。”
夏焉一怔。
“到朕身边来好么?”建平帝向他抬手。
夏焉一时茫然,犹豫片刻,终于吸着鼻子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建平帝面前,垂首站住,一脸不甘,眼泪再次啪塔啪塔地落下。
“你想说什么?”建平帝捉住他的手。
夏焉抖着肩膀道:“娘亲、娘亲深爱父皇,可父皇却只把她当作朋友。”
建平帝将夏焉的手攥紧,咬牙道:“是……朕最对不住的便是月瑶,纵然愧疚,却……无法补偿她了,朕只能将那些都补偿给你。”认真地望着夏焉,“你有否想过,朕为何今日才告诉你事情的全部?当初又为何要给你编造一个假身份?”
夏焉抹抹眼泪道:“为了不让我难过?还有保护我不被丽贵妃他们伤害?”
建平帝摇头道:“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那是为什么?”夏焉诧异。
建平帝一手握着夏焉的手,一手取出明黄色天子御帕为他擦脸拭泪,轻轻地丢出了一句令夏焉听来宛如炸雷的话语——
“为了让你亲手为月瑶复仇。”
夏焉猛地吸了口气。
建平帝眸色深沉,继续道:“丽贵妃当年下药的事情一出,她在朕心中就已被弃置了,及至后来听到月瑶的死讯,又看到了你,她的弃置变成了死罪,连带着行事一向跋扈的纪儿,朕也决定了只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这些事固然可以由朕来做,但仔细一想,还是由你来做最好,那毕竟是母仇。”
“再者,你在谭卿府上被当作闺阁小姐养了近二十年,无论心志还是身体都需磨炼,需要经历一些事情去获得成长,而且你与小程爱卿之间,也需要一些事情,让你们彼此更加亲近,感情更加深笃,从而不再错过。于是朕在昭告天下时改了你真正的来历,给你时间,让你慢慢去发现。”
“这些都是父皇早就想好的?!”夏焉又是惊讶又是恍然大悟。
“嗯。包括将你与纪儿都发去湖州,那便是朕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如若他能明辨是非用心改过,朕便继续认他是儿子;如若他执迷不悟,那么就由你将母仇彻底报完,为朕除去逆子,为大齐肃清未来,日后封王亦有功劳傍身。”
夏焉:!!!
“你做得很好,不仅把朕预想的都做到了,还保全了百姓的性命,朕很欣慰。”擦完眼泪,建平帝笑着摸了摸夏焉的脸,“还有你的病,朕也早在你阿梦哥哥替你医治的时候就知道了。朕问过太医院,那种病用药物无法根治,朕便决定,将曾经辅佐朕打天下的先师子褚真人,也就是景卿的师父留给朕的,可以起死回生的仙丹留给你。”
夏焉:!!!!!!
“你为月瑶复仇后病情恶化,朕让太医院时刻关注着,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会拿出仙丹,不想却是让小程爱卿捷足先登了。”建平帝欣慰地笑了,“小程爱卿是良人,将你交给他朕很放心。是了,如今你虽然好了,但那仙丹朕还是要赏赐给你,至于日后你用或不用,给谁用怎么用,朕都不过问。只要你要保密,毕竟,这等灵药极易引人觊觎。”
夏焉满心震荡,红着眼睛张大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这是怎么了?”建平帝无奈地瞧着他。
“父皇,我、我……”夏焉双脚不安地动起来,双手也抓来抓去,他彻底混乱了。
“马上就要当爹爹了,怎么自己还像个小孩子呢。”建平帝抬手摸了摸他隆起的肚子,接着一笑,“不过的确,在朕面前,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夏焉又一怔。
“你与其他皇子不同。”建平帝道,“即便是朕亲自生下的昭儿和焕儿,因为他们一出生就在宫中,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皇帝,始终受着太子皇子的教导,所以他们固然也尊敬爱戴朕,但与朕相处之时,终究隔着一层。”看向夏焉,“但你突如其来,身上毫无宫廷之气,更一点儿也不怕朕,你会跟朕发脾气犟嘴,你会怨恨朕,也会担心朕,你,让朕体会到了像普通人一样的父子之情。”
夏焉愣愣地看着建平帝。
“焉儿。”建平帝抬起手,疼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和头顶,“日后,我们还做一对普通父子,好不好?”
夏焉双眸一睁,再一次热泪盈眶。
建平帝将他一拉,他顺势坐在建平帝身侧,一时惊愕,但在建平帝鼓励的眼神下,他终于缓缓靠过去,靠在建平帝同样宽阔结实的肩头,哽咽着唤道:“爹、爹爹……”
“好……乖。”建平帝亦落泪了,帝王的尊严令他本能地即刻忍住,接着笑道,“你与月瑶的确很像,尤其是活泼洒脱、率真可爱、无惧无畏的性情,甚至就连哭也是一哭就停不下来。”
“我就哭这一次,以后都不哭了!”夏焉连忙吸气摇手做保证。
建平帝摸着他毛茸茸的脑顶,发自内心地安稳而笑。
……
夜幕初临,夏焉走出文思殿,见程熙不急不躁地站在院里,身侧正是他俩先前淋雨面壁的墙。
“聊完了?”程熙转过身来,温柔笑问。
夏焉的面庞仍有些呆滞,他将程熙认真地看了片刻,接着不顾已近八个月的胎腹,奔跑着冲进程熙怀里,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了好一会儿,而后撤开,转身,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双手拢起放在嘴边,仰头朝天空尽情地大喊——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娘亲!冥冥之中,我实现了你从军作战、保护百姓的理想!你看到了吗!”
脑壳喊得生疼,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平静后回头望向程熙,拉住他的手,闪着双眸期待道:“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真是个小傻瓜。”程熙宠溺地一摸他的脑顶,“此时此刻,鸟儿归巢,我们当然也要回家。”
……回家。
夏焉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再温暖不过,再畅快不过。
翌日早朝,建平帝下旨,贬君后秦子安为庶民,追封宫女佟氏月瑶为皇后,于家乡湖州林江郡宣梧县与宫中建立祠堂,以供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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