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合上后,宋景行重新回到自己的长案前抄书。
“研墨。”他吩咐道。
十安头一次碰三少爷的徽墨跟砚台,带着几分好奇,甚至是欢呼雀跃。乡下人对读书人都有种崇拜,她年幼的时候跟母亲去给村里的秀才送过东西换对联,那人同他父亲相比,温柔的不得了。
从那以后十安都对读书人保持良好印象。
今日三少爷替她解围,她只摸过那根墨后便开始研磨。
细白的小手养过几年,上头的疤痕皆已消退,只是仍是纤瘦,像是小嫩竹一样,与黑墨一相对比,宋景和才察觉到了那一抹白。
“你这叫研墨?”他瞧过去,大手覆在上面,教她,“应该这样,墨色若要细润,你这般就是糟蹋了。”
身上的梅香暗暗袭来。
他的手修长如玉,磨时轻慢,用力匀称,添了他的茶杯里的清水。
“研墨不要出声,亦不要过急,树着墨,须重按轻转。”宋景和对她说道,松了手,又执笔抄书。
那一盏灯的灯花偶有炸了的时候,只不过十安研墨认真,全都略了过去。古人云,灯下红袖添香,她如今虽算不得何种美人,但宋景和搁笔之时惊到她。
那一抬眼的样子,叫他看出一股别样风情出来。
他捏着她的手,从中取回自己的墨。
“回去,过几日,我带你回西县看看。”宋景和缓缓道,语气里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十安没从那静谧之境里挣脱出来,犹豫半晌,小声扒在他面前道:“三少爷以后能教我写字吗?”
她想认点字。
宋景和微诧,失笑道:“真的?”
十安点头,眼睛发亮,像是被小鱼干儿诱惑的猫崽子。
宋景和敛笑,懒懒靠在官帽椅上,颇为无情道:“不行。”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顿时让她的期待从高空跌落至谷低,十安垂头丧气离开。
后面第三日,宋景和推开她的耳房房门。
此时红日初升,郊外薄雾淡淡,她被三少爷拉出来,揣着手在衣袖里亦步亦趋跟着宋景和。
十安的老家在西县,西县周边许多小村子。
过久安村子的时候十安低头用手挡脸,因为她是不远处平安村里的,两个村子百年前结仇,至今未解。
“没人会认出你。”宋景和走得快,回头望她。
她穿的青袄与他同色,宋景和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剩下的料子十安没浪费过,如今头上用素纱染橘色掐成一小朵花儿来,点缀在如云的鬓发间,显得俏皮可爱。
出了庄子大门,十安向来都注意自己的形象,捯饬的干干净净。
一路上十安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待看见那棵柿子树,十安迟疑地停步了。
“为什么回来?”
宋景和攀着她的肩,压低声音笑道:“你继母对我出言不逊,我原打算打断她的腿就此翻过一页,谁知道……”
她还诋毁他生母,宋景和耐着性子查她个底朝天。这不查不知,坏事一箩筐,且不说卖了何家原本的女孩儿,拐卖之事竟也沾手。
“我便让人收了她。”
他扳正了十安的脸,言辞轻缓道:“你且仔细的看看,她是如何没了的。”
宋景和选的位置好,南边的常绿树木冬日枝繁叶茂,两个人跨坐在粗壮的枝丫上头。青色衣袍混在里头,若不仔细看上几眼,当真难瞧。
视线正对着十安旧家,他爹卖了亡妻的的孩子,终于盖上了三间砖房。如今院子里的门开了,一条狗窜出去,柳氏在后头追着打骂。
跟狗都要争执一番的人,三少爷支着手嫌累,抓过十安,下巴靠在了她的肩那儿笑看目前还不知情的柳氏。
山里头有狼,年节前后喜欢下村转悠。
在这个时候,他是微笑的,十安僵着身子不敢动,温热的身子贴着她,难以想象,这是人前那个清冷的少年。
远处田埂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喊。
寒鸦从枝头纷纷被惊飞,穿过薄雾往远处而去,群里人闻声而来,先是零星几个黑点儿,渐渐的各家都出来了。
在南边的这些村里,面三五家或六七家会公推出一位联首,联首能汇集村里的那些人有时出面捉拿盗贼,有时也会去出事地点救护。如今太平村因这一声惨叫而不太平。
联首把人聚到那儿,田埂上空旷异常,只余她残缺的肢体。伤口是猛兽咬出来的,经辨别,乃是狼。
一行人把她的残肢捡起来,又用席子裹起来,去她家中。
那间小院里静悄悄的,横着几具尸体。
门一推,十安看到所有人都傻了眼。
全家,连狗都死了。
她吸了口凉气,从前想过让他们全死,如今呈现在眼前,她觉得齿冷。
“怎么回事?”
宋景和却沉默不语,半晌,问她:“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