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名的客栈,非虞城的鱼肠客栈和洛阳的纯钧客栈莫属。而这间泰阿客栈虽也颇负盛名,却与前二者不同,只因它的东家是江湖邪道中人。
杀手、逃犯、走私的商贩,为了躲避官府和正道,大多来这里落脚和买卖。白日里这里几乎没甚么生意,到了晚上才算正经开店。客栈的掌柜是个刀疤脸,从来不说话,只冷着一双豹眼收钱。而客栈一干伙计,状貌也不似善茬,个个都仿佛放下抹布扫帚,就能提刀剁人肉包子馅。
陆长卿刚才酆狱出来时,军队缺钱少粮,他没少往这个地下黑市跑。狴犴令主的功夫本就出自邪魔歪道,他虽替百姓出头,在江湖上却始终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天蒙蒙亮,一夜喧闹,客官们终于散了场,刀疤脸掌柜的正在数钱,客栈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扫地的小二瞪起一对耗子眼,骂骂咧咧道:“打烊了!谁这么不长眼……”刚扯着嗓子吼了半句,他就如同被鱼刺卡住,惊愕大叫,“狴犴令主!”
“哎呦哎呦,令主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二翻脸如翻书,立刻一脸殷勤。
陆长卿用件斗篷把凤岐裹得严实,搂在怀里,把钱放在刀疤脸掌柜跟前,“我要楼上一间屋,别让人上来打扰。”
掌柜的照例不说话,将一把钥匙递给他。
狴犴令主一向独来独往,这回却抱了这么个大活人来,小二好奇心作祟,嘻嘻笑问:“令主,怀里是谁家的大闺女?”
陆长卿哂了一声,“小孙,你怎么还是这么贫。”言罢抱起凤岐上了楼去。
陆长卿锁好了门,拉下窗帘,原本就微弱的晨光更是被遮得一丝不剩。一豆油灯昏昏暗暗地照着半间屋子。
凤岐把自己从斗篷里扒出来,茫然四顾:“阿蛮,咱们到家了?”
“还没有,你闭上眼睛睡大觉,睡醒就到家了。”陆长卿看着他这副迷茫的样子很是心疼,尽量挑安慰的话说。两人逃了一天一宿,不得不歇一下。
“是吗,那阿蛮也一起睡,睡醒一起到家。”凤岐笑了,抖开被子钻进去,打开一角对陆长卿说。
“傻傻的凤岐。”陆长卿说着,却又是没有来的心酸。他脱去了外衣,钻进被窝。刚刚躺好,凤岐就把被子拉上来盖在了两人头上。
躺了一会儿,凤岐的额头抵在陆长卿的额头上,小声问:“睡了半天,咱们现在到哪了?”
黑暗之中,捂着被子,说话和呼吸的声音格外清晰。甜腻的香气还未散尽,陆长卿觉得凤岐像是一朵漂亮的大花。
“驾驾驾,吁——”陆长卿绘声绘色地耳语,“马车停了,咱们已经到宜阳城了。”
“啊?还没到家?”凤岐有些失望地说,“阿蛮,快闭上眼睛,还没到家呢。”
陆长卿抚了抚他的背,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他失了内力,疲倦至极,昏昏欲睡之时,下巴发痒,凤岐抬起头,喃喃道:“阿蛮,我睡醒了,到家了吗?”
陆长卿睁开眼睛,轻轻吻了他的额角一下,“你听,呼——呼——听到山谷里风的声音了吗?”
“没有。”凤岐摇头。
陆长卿把手扣在凤岐耳朵上,“仔细听,听到了吗?”
凤岐仔侧耳听了会儿,点头笑了,“听到了。”
“这么大的山风,咱们已经到函谷关啦。”陆长卿的语气信心满满。
“不是函谷关,一定是到了骊山。探骊宫的风就是这么大的,到家了到家了……”凤岐说着就要掀开被子。
陆长卿怕他失望,连忙压住了他的手,温声细语地哄道:“没有到呢,再睡一觉就到了。”
凤岐摇头,“让我看看。”
陆长卿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凤岐愣愣地睁着眼,眨了眨,随即闭上。他伸手搂住陆长卿,用力到双臂微微发抖。
凤岐坐在灯边,静静凝望着黑暗中的床上,不断起伏的被子。最初在歧关的悬崖下,他一夜白头之时,“这个人”就曾占据过他的身体。而如今,他更是被“这个人”从自己的身体中彻底驱逐出去了。
前日在洛阳宫中,但凡他有一丝的掌控力,他都绝不会容许陆长卿为自己舍弃一身修为。
没有了内力的陆长卿实在要面临太多的危险。
然而直到留深包围了他们,陆长卿命悬一线时,他才在“这个人”强烈的情绪波动下趁机夺回了片刻躯体,钳住留深做人质,逃得出城。
他有些困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凤岐?他一向自诩比“这个人”理智,顾全大局,然而他擒王做质叛逃洛阳,却分明更为疯狂。
所以一直以来我才是假的那个?现在真正的凤岐夺回了自己的身体?真正的凤岐,就是想要和陆长卿这样痛痛快快地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得时候,忽然觉得灯影下自己的双手变得透明,整个人更加飘忽不定。
不……不能消失!他心底当即喝止这种自我否定,现在占据他身体的“这个人”太过幼稚,他要在边上守着阿蛮,关键时刻还得夺回身体,保护阿蛮……
黑暗之中,凤岐汗淋淋地缠绕着陆长卿,双眼仿佛因极度的躯体欢愉而失神,细看进去,却又冷静坚定,饱含温柔。
不知云雨几番,陆长卿头一次有种即便世界末日也安之若素的从容之感。不去想明日,不去想金戈铁马、恩怨情仇,只想永远呆在这间昏暗的小屋,抱着凤岐,永远沉沦下去。
凤岐彻底累了,靠在他胸前打着小鼾。
“去他娘的江山王位,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陆长卿忍不住说出了声。
凤岐睡梦中笑了,含糊地“嗯”了一声。
一入夜泰阿客栈就热闹如赶集,各种打扮的人各自占据一隅,有些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埋头讨价还价,有些拎着酒坛子到处耍酒疯。
忽然间门外响起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向闷声不吭的刀疤脸掌柜一瞬间双目如炬,第一时间盯向门口。说不同寻常,是因为这种多人整齐的脚步声绝对不是平素那些散漫的江湖人。
一些敏锐的江湖高手也都已经暗中瞥着门口。果然门被推开,两队配刀士兵列开,随后走进来一个统领打扮的人。
对于泰阿客栈,当地官府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掺和这帮亡命徒的事。今日却突然来了一列官兵,显然事情并不寻常。
“逆贼陆长卿安在?将他交出来,我不为难旁人。”那官兵统领一脸不善。
他这一句激起千层浪,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也显得十分嘈杂。大多数江湖人对这个谋逆的庆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江湖人对朝廷素来没什么好感,又一向崇拜强者,所以听说那陆长卿一路打得朝廷落花流水,私底下都对他颇为推崇。
孙姓店小二话多,迎上去笑道:“官爷,我们这种地方,陆长卿怎么会来?肯定是误会啊!”
统领却不买账,冷着脸对身后士兵下令,“给我搜!”
没有人注意,待发现时刀疤脸掌柜已经蓦然出现在统领跟前,用一贯冷冷的腔调开口:“官兵当有令牌,先拿出来。”
统领显然没看清刀疤脸掌柜如何出现的,心中大惊,细思下来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掏出令牌让掌柜看了,冷哼一声,“看清楚了?搜捕陆长卿是陛下亲自下令,不是寻常案子,劝你等江湖人别多管闲事!”
客栈里的老客人们顿时爆发了不满,有人骂道:“这客栈在这儿这么多年,没哪个当官的敢进来,谁不知道这是苗疆神教的店子,不怕神教的人寻仇?小心半夜家里死人!”
这个人的嗓门最大,被统领听到了,立刻令几个士兵把人捉了出来。
骂虽敢骂,但跟官兵动刀动枪却是犯不着。这统领也知道这点,所以拎了个人出来以儆效尤。
楼下的嘈杂早惊动了陆长卿,他扫了眼就了解了事态。官兵已经把客栈里里外外围住了,眼看着就要搜查,他和凤岐今日必定躲不开了。与其被搜出来,不如装作武功恢复主动出去更有胜算,只是这样到底太过冒险。他正略作犹豫,就见这统领要杀这里一个酒客,那酒客他也眼熟,这人每晚在这里找人拼酒,笑嘻嘻地倒不讨人嫌。何况,他也算是为自己出头才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