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淌了片刻,凤岐忽然感到伤口处一痒。陆长卿无意识地吸吮起来。凤岐顿时精神一振,他用力搓揉伤口,想让血流的顺畅些,然而只一小会儿,伤口的血就凝固了。
显然方才的石头不够尖锐,切口太小太浅。
凤岐更加积极地四下摸索,却没找到更尖的石头。于是他摸上洞穴石壁,想找出一处断裂处,再切开手腕,让陆长卿能多喝到些鲜血。毕竟只有金丹还是不够,陆长卿失血过多。
他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着摸着,忽然停下了。
他在一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当摸清熟悉的字迹后,十指指尖颤抖地无法遏制。
无人的崖底,石壁上却刻着字。
他聚精会神地摩挲,一字一字念道:“昭元十九年六月廿四,细作密报,靖侯与犬戎欲攻镐都,瓜分中土。报之王师不及,吾亦久不得王亲近。故设下一局,密信邀犬戎瓜分靖地,赚犬戎与靖反戈。谋既成,岂料密信落入朝廷之手。王连下三道诏令,宣吾入京,吾俱不受。后故人病笃,遂急驰镐都,途中遇伏岐关,伏兵着王师之胄,然嘶喊间偶泄靖音,盖靖兵也。时逢暴雨,山石俱下,吾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刻字于石,惟愿有朝闻之故友,谨防兵变。”
凤岐念完,呆立不动。
一种冰冷而麻木之感,从头渐渐漫下面颊,最后到达脚底。他的眼睛和嗓子干涩如同灼烧,手心和鼻尖不断沁出冷汗。
他茫然地呆站着,手脚不知如何安置,头亦不知该转向哪个方向。他起身在黑暗中踉跄了几步,走到了洞穴边缘,眺望着铺满银白月光的广袤大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恨意猛然冲上头顶。
他恨不得毁了这个天下!
这个坐享二十年太平的大周江山,欠了栖桐君一份清誉。
他也恨不得毁了自己,因为他欠他的更多。
二十年前,栖桐君回到雍都,仍是坐拥庆国精兵良马,占据西北高地俯瞰镐京。文王对陆疏桐手握重兵多有忌讳,明里暗里加以压制。兔死狗烹让栖桐君心灰意冷,君臣疏离。后栖桐君结识犬戎世子,更是惹得非议不断。靖侯丰韫与犬戎密谋联手攻镐,栖桐君报信来不及,且文王也未必信他,再者他虽是良将,却厌恶战火,不愿点起诸侯大战。所以利用与犬戎世子的私交,离间犬戎与靖国,从而耗去二者的兵力。不料密信败露,他百口莫辩,文王召他入京,去了恐怕有去无回,不去却又坐实了罪名。这时候凤岐病重消息传出,他便不管不顾带二百骑连夜冒雨赶往镐京,被一心报复的丰韫将靖兵假扮王师,半路伏杀。
凤岐此刻才能一点一点看清陆疏桐那时的思虑和考量,才能体会他那时踌躇又义无反顾的心情。
自己竟没有信他。
不可原谅。
凤岐不知何时已将舌尖咬破,他却全然不觉,满口鲜血地往外走。天和地似乎已经倒转,周围的景物都扭曲不清。
“荒原客说,有一味方子叫紫菀饮,对咳疾咳血有奇效……”
凤岐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悬崖边上会突兀地长着一株紫菀,为什么刚才一路上看到了紫菀。
他疯癫地笑着,原本以为枯竭的泪水,再次无声涌出。
一路零散的紫菀,终于渐渐连成片,月色之下,满目紫色的花海在夜风中波浪翻滚。那种淡淡的紫色,温柔而朦胧,如梦如幻。
凤岐静静走过去,伏下身,跪坐在花海中央。
他看到了花海中一只苍白的骷髅。
他不断拔去周围的紫菀,许久,整具骸骨都从紫菀遮掩中暴露出来。
他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片紫菀花海……因为二十年前那一晚,陆疏桐必定是怀中揣着一大包紫菀根茎策马狂驰,想将它们送到镐京,送来给自己治病。
途中遭伏,跌下悬崖,和自己刚才一样,爬到洞穴中生活了一段时间,某一日为了找食物和水爬出来,精疲力竭死在了这里。然后怀中紫菀吸食着他的血肉,渐渐发芽生长,最后竟成了这样一大片花海。
连死之前,都要抱着这些紫菀么,栖桐君。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凤岐喃喃道,“栖桐君,凤岐今日来赴约了……”
天下欠你的,他们欠你的,我欠你的,我今后都会为你讨回来。
我要让欠你的人,付出代价。
凤岐原本深黑泛蓝的眼眸,此刻愈发幽蓝,如坟场中的鬼火,令人发瘆。
他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看到的却是一双白骨手爪。他摸上自己的脸,摸到的却是一颗骷髅。
生与死,至于此时,于他已没有什么分别。
他只想化为一具枯骨,与陆疏桐手□□缠,骨骼深嵌,永远不分彼此。
嘈杂的脚步,摇曳的灯火,人们焦急的表情,一切在他眼中都只如同黑白的纸偶,在上演一出无声的哑剧。
荒原客,纪萧,诸侯派来的士兵们赶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动弹不得。
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片接天连地的紫菀花海中间,披头散发,眼神空洞,满身鲜血。这样的国师,已全然不复过去近乎神性的色彩,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鹜而绝望的鬼气。
陆长卿寂静无声地仰躺在他的身边。
这样直冲眼底的诡谲场景,让原本象征着生命和欢乐的一大片花海,都显得妖异而恐怖。
荒原客看到陆长卿,连忙奔过去替他输注内力,“还好有你的金丹,姑且保住他一条命。”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和所有人一样,面带担忧地注视着凤岐。
他们都看着我做什么?为什么露出这种痛心的表情?他们难道都疯了么?
凤岐的语气平静至极,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吩咐道:“庆侯伤得极重,金丹也未必保得住他,先派人送他上去疗伤。”
“凤岐大人,“纪萧却颤声道,“你……还好么?”
凤岐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虽然心力交瘁,却仍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阿萧,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见到凤岐微笑,纪萧终于崩溃般整个人冲过去,到了他跟前,却又不敢伸手碰触他。仿佛一碰,男人就要碎掉了。她强忍泪水哽咽道:
“……凤岐大人,你的头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