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脱下白狐裘,盖在了凤岐身上。那动作十分温柔,然而起身后的目光却分外凌厉。他对伪装成客栈伙计的手下命令:“日落前赶到虞城,早日渡河免生变故!”
于是马车又再次冒雪奔驰起来。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凤岐裹着玄渊的厚衣,神色恹恹地望着被风掀起的帘外一晃而过的雪野密林。
玄渊叹道:“当年师父那般风流绝妙的人物,为了文王弃世出家做了道士,疯疯癫癫浪迹江湖,情之一字确是伤人。师父生前总骂你无情,其实心里却喜欢你得紧,临终前将遗愿托付给了你。”
凤岐不置一词,玄渊便又自言自语,“师父半辈子装疯卖傻,临死前却仍是惦着那人。他要你替文王守三代江山……三代,师兄,你注定要至死方休了。”
“文王晚年病得糊涂,听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小儿歌谣,便坚信天上荧惑下凡灭亡周朝,先是下令抓捕镐京的小儿,接着又要杀自己的幼子,若不是你死谏,他就真要当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暴君了,和商纣又有何分别?共王的昏庸更是不用再提,然而若说周室衰落,着实从文王这一代就开始了。”玄渊毫不避讳地对先王大加针砭,“这样的昏君,难道值得师兄你辅佐?你若在文王伏杀栖桐君时便弑王夺位,取而代之,这天下早就大治了……”
“师弟真是舌灿莲花,能将谋逆之事说的如此正气凛然,这些都是丰韫告诉你的?”凤岐深黑泛蓝的眼睛淡淡看着玄渊。他喉咙受了伤后,说话的声音便低哑了许多,然而说这话时语气中的嘲讽还是清晰慑人。
“靖侯雄才大略,爱民如子,只有这样的君王,才值得辅佐。”玄渊瞥着凤岐,目中流出一丝怜悯,“共王那昏君你保了他二十年,已经仁至义尽。或许陆长卿就是荧惑下凡,点燃中原战火。金钗插进喉咙里什么滋味,难道好受么?师兄,你何苦至此!”
寒风从窗口灌进,吹散凤岐的长发。他面色平静异常,合上眼,仿佛雪地中的狼,在默默等待什么。
马车行了数个时辰,日落时分进了虞城。虞城在洛阳之西,亦是黄河南边的最后一个城镇。
玄渊找了家客栈投宿,几个手下把马车赶入后院,剩下的人将二人送上了楼。凤岐被玄渊扶坐到榻上,随后有手下端着饭菜送进来。凤岐朝门口瞥了一眼,心知以玄渊的缜密心思,晚上定然派人把守门外。
凤岐病体虚弱,赶了一天的路,此刻一副疲倦之色。玄渊自知得罪了他,用小勺盛了糯米丸子喂给他吃。
凤岐微敞的领口中,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檀香是用以侍奉神明之物,凤岐长年在观中,染上檀香玄渊并不诧异。何况他此刻的注意都集中在他师兄这张美丽的脸上。有些人生来天资禀赋,才貌过人,凤岐所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玄渊却往往需要卧薪尝胆才能求得。是故有一个念头从小就深埋在他心底:终有一日,他要与这个男人一较高下,天下为局,诸侯为棋。
如此想罢他又暗自苦笑,这只是他自己的心思,他这光风霁月唯我独尊的师兄,是不会低头一顾的,即使看到了,也只会一笑置之吧。
凤岐似是今晚也不愿再作争执,舒缓了口气道:“玄渊,可否扶我躺下?”
药是玄渊下的,他忙扶凤岐在榻上躺好。
“师兄,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便到靖国了,我再找人给你好好看伤。”玄渊劝慰道,“陆长卿那厮将你伤成这样,我决不饶他。”
玄渊吹熄了灯,径自睡在了窗前的软榻上。
夜色渐深,凤岐侧头望着窗前,明月如水在玄渊的眼睫上轻轻涤荡。睡着的样子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凤岐心中暗道。他心中清祝,玄渊这一睡必定要到日上三竿才能醒来了。
他竟坐起了身,整了整衣服,走到了窗前。
“师弟,对我下药,你未免班门弄斧。”他不愠不恼道,“我将迷药化在檀香之中,你便嗅不出了么?”
凤岐微微一笑,把身上的白狐裘脱下,轻轻盖在玄渊身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卷起袖子,不紧不慢地踩上窗沿,小心翼翼从二楼爬了下去。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落地时跌了一跤倒也不疼。从这里到洛阳若是骑马一昼夜可达,但是此刻盗马必定要引得玄渊的手下出来查看。凤岐笼着手,口中呵着白气,夜色中朝深巷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