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在织田作之助的眼里,这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人。
说他小气吧,但他却能以黑道头目的身份,接纳一个开口就是“我不杀人”的前杀手织田作之助,并且同意了他的这个堪称无礼的要求。
说他大方吧,从太宰治的口中,他不难得知,对方是容不下港黑的太宰治,才操纵出了自己当年的那场惨案,甚至不惜为此牺牲很多无辜孩子的生命。
说他是坏人吧,却也经常支持横滨的慈善工作,包括救助孤寡老人和孤儿,以及为失业者提供一些就业岗位和就业技能培训,在群众口中,港口运输株式会社的社长向来都是个公众形象很好的人。
说他是好人吧——你是在开玩笑吗?港口黑手党,一个黑社会的头目,这样的人能够被称作是好人?
织田作之助一度以为对方是个矛盾体的存在。
直至现在,他才从对方通透的眼睛里明白了。
森鸥外,他是个人类。
是人的话,那就有人类的七情六欲。
但森鸥外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于理想的“欲·望”远超过一般他所拥有的“情感”。
所以,在面对的事件或许能够成为港口黑手党的敌人,或者说是有害于横滨存在的时候,即便“情感”告诉他这样的做法不应该,但“理智”却会左右他最后真正的判断。
身为首领,在很多时候,森鸥外做出任何一个决定都必须是“果断”的。
但谁能确保自己所有“果断”的判断,不会再日后的某天变成“武断”呢?
“自从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四年了吧?还真的是很久不见,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织田君?”
不同于织田作之助的谨慎,森鸥外的态度十分坦然。
这份坦然或许在于他不弱的能力、对织田作之助的了解,以及现在是在他的地盘上。
织田作之助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细微木仓械声,那是手木仓打开保险栓时会发出的声音。
不用回头去看,织田作之助就知道,在自己背后的那个露台上,一定有着一柄正对着自己后脑勺,随时能够取走自己性命的枪支。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是说道。
“我的年纪有些大,不像你们年轻人这样耐力好,倘若因为一个手抖而夺去了你的生命,这可就亏大了。”
那是广津柳浪,隶属港口黑手党的武斗组织“黑蜥蜴”里的一名百人长。
同样,也是类似于森鸥外在港口黑手党内部“管家”类型的人物。
这个私人餐厅大财气地租下了这栋楼最高的三层,却只有在面海的这一面上开设了三个包厢,同时伸出了三个露台,为的就是让人好好观赏观赏横滨的美景。露台是半开放的结构,夜里风大,仿佛在给现在的情况配上一曲诡魅的背景乐。
三个包厢的露台风景,其侧重点各有不同。中原中也预定,也就是织田作现在所在的这个露台是侧对海面的露台,城市和波澜的水面一线相隔,夜里灯光和月光交错着倒映在水面,别有一番意味。
森鸥外所在的露台偏向于城市的全景,车水马流纵横交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却又因为这里可以看成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地方而让人心生一种俯瞰全城的错觉。
第三个,也就是织田作之助另一边的那个露台,就是单纯的海景,当然也能看到一部分的港口,可更多的还是自然的壮阔。
因为各有特色各有享受,三个露台通常都备受欢迎,并且预定的话,额外的场地费也需要交付很多。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为了我这种小人物而大费周章,这可真是叫人有些于心不安。”织田作之助缓缓送出一口气说。
包下了整整三个带有露台的包厢,只是为了围堵他一个人……吗?
是他在死前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特殊关照,没想到在死后重生的现在反倒得到了。
“没有办法啊,毕竟是一个公司的管理者,我也算的上是不得不学会谨慎处事吧?”森鸥外像是有些委屈的说道,“即便是因为这家店的拥有者欠了我一个人情而拥有了特权……但是特意让他空出今天的全部包厢,还是有些过分了呢,我差点可是被骂了哦?”
“那是因为林太郎你活该!”
从房间里再度传来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森鸥外的表情立刻颓丧了下去。
“爱丽丝!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可真是太伤心了!”
“林太郎你好吵哦,别打扰到我画画,让开一点啦我都看不清摩天轮了!”
小女孩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堂堂社长,以至于可怜的社长只能可怜巴巴地挪到了一旁。
“哎呀,爱丽丝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我们刚刚说到什么了来着?哦,对了,还在寒暄呢。”
森鸥外猛地一拍手:“那么,接下来就得要进入正题了吧?”
说话间,森鸥外的整体气质,陡然发生了改变。
“对于那几个孩子的死亡,我感到非常悲哀。”森鸥外将酒杯放在扶手上,用右手按住左边胸腔,对织田作之助额首示意。
他的默哀很标准,整整三分钟,没有丝毫其他的动作,似乎真的专心致志地为那几个在争斗中丧命的孩子感到悲伤。就算是再会表演的政客,也不会比他的姿态更加动人了。
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来,露出自己身为港黑首领的冷酷的一面。
“但我并不会为我的这次选择而后悔。”
他说得既高傲又决然。
“为了港口黑手党的发展,为了横滨这座城市,异能开业许可证是必经的一步,我永远无法放弃那次机会。”
“取得异能开业许可证、清除港口黑手党内部不安定因素、消灭敌对势力。”
森鸥外竖起三根手指。
“三管齐下的好办法,就算从现在回到过去,我还是会有极大的可能性,选择的还是现在的走向。”
也就是说,即便再来一次,他也会用那几个无辜孩子的性命,换来现在这样三足鼎立的局面。
“那么,太宰呢。”
织田作之助开口道。
“太宰君?”
森鸥外上调了尾音。
“现在太宰的成长,你也看在眼里了吧,就没有后悔过的时候吗?”
后悔了,自己曾经放过了那么好的一个苗子。
“唔,”森鸥外倒是就这句话思考了一下,“后悔当然是有过,毕竟现在的太宰君很称手啊,和当时在港口黑手党时的情况完全不同呢。”
“但是,倘若太宰治一直在港口黑手党的氛围中成长的话——”
森鸥外拖长了尾音,并没有明说后面的话,但织田作之助也能听到他的未尽之意。
在港口黑手党的土壤里,太宰治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变化。
他会像森鸥外忌惮的那样,长成一个完全不适合继承港口黑手党的,标准的“恶人”。
是森鸥外所不期望的,但是是那些固执死板、只想追求实力和强大的“先代派”喜欢的继承人。
“港口黑手党的成立、发展、壮大,这之中充满了血腥,我当然不会自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是为了守护这座城市,我所付出的努力也是确实存在的。”
森鸥外拿起放在扶手上的红酒杯,高高举起,以敬夜色。
“这座城市就是我的底线,我的枷锁,束缚着我不去选择错误的道路,而我的理智也会确保我不会做出难以逆转的决定。”
“太宰不行。”
森鸥外不带感情色彩的说,毕竟这只是个客观的评价。
太宰治,至少曾经在港口黑手党里生存的太宰治,他从未有过自己作为“人类”所理应存在的底线。
当然,也有可能他有。
只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不在横滨罢了。
但对于森鸥外来说,只要是在太宰治没有能够将“横滨”作为自己心底的第一顺位第一要素之前,他都不适合继承港口黑手党。
森鸥外更不可能允许,会有这样一个人,被先代派们推动着,成为他的继承人,站在那个对于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地位唾手可得的平台上。
在龙头战争之后,“双黑”的旗号被打响了。
这之中,发掘出这两颗钻石的森鸥外,他的地位固然在港口黑手党内部得到了巩固,但是在另一个角度上,身为“双黑”之一的太宰治,却是成为了比他更加受欢迎的,能够领导港口黑手党的人。
森鸥外是个运用起怀柔手段十分熟练的人,在他的带领下,港口黑手党的很多业务逐渐洗白,并且逐渐从水面下浮现到台面上,养活了不少横滨本土的人,却也同样触及到了那些深藏于黑暗中的成员的利益。
而太宰治呢?
他是个浑身黑漆漆,用恐惧统领手下的,被大家畏惧、害怕、远离,却又忍不住因为他的强大和聪慧而追随的人。
和先代早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虽然年迈之后,为了稳固手里的权利,先代越发疯狂,最后被森鸥外用手术刀刺破了喉咙。但在那之前,他确实是一个将港口黑手党创立壮大,让其成为了横滨一大势力的强力领导者。
为了和政府搭上线,森鸥外不得不舍弃了很多黑暗面的利益,这样能够让自己的势力存活得更加长久、并且和横滨紧紧绑成一团。但对于一些主业就在黑暗中的人来说,森鸥外无疑是个带领港口黑手党走向衰败的叛徒。
再加上太宰治是在森鸥外之前就被先代带回来的,虽然长相不算相似,但是在港口黑手党内部,“太宰治是先代的血脉,他才是理所应当继承港口黑手党的人!”。
这样动摇森鸥外的统治,试图重归先代时辉煌的言论,还一直存在着。
更何况太宰治还是唯一一个亲眼瞧见自己杀死了先代,并在那之后不知为何答应了自己的交换,为自己做伪证的人。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个人算得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是更多的时候,森鸥外会想。
倘若他真的想要利用港口黑手党内部的流言的话。
那么他们便不再是共犯。
而是自己被太宰治抓住了把柄。
就算是曾经说了谎又如何?只要太宰治杀死了自己,以他的口才和那些拥护他的人,他自然能够编出一副“太宰治忍辱负重在森鸥外手下生存,直至找到机会杀死对方,为先代报仇!”的说法。
森鸥外知道,他当时的统治还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巩固。
只要太宰治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证词,那些原本依靠在自己手底下的势力绝大多数会向着他的方向倾斜,再加上那些一直就没听过他话,只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先代派,太宰治想要上位,几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至于其他的干部?
不提当时还活着的先代派。
尾崎红叶虽然厌恶太宰,但在大势已去的前提下,她也绝不会为了森鸥外而反抗港口黑手党的内部决策。
干部候选中原中也。被自己强压着和太宰治组成了搭档,虽然实力着实强力,但是脑子不太擅长转弯,经常是被太宰治耍的团团转。以他的性格,不在“搭档”和“上司”之间辗转反侧把自己的脑筋烧成死结就不错了,更别提能够一心一意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对付曾经的同伴了!
太宰治的对于自己统治的威胁性,实在远远超过了森鸥外的警戒线。
所以森鸥外觉得,自己警惕提防这个孩子,实在是事出有因。
当然了,他也不否认,自己确实曾经有过想将对方培养成自己的继位者的念头。
但就像是水土不服一样,太宰治并不适合港口黑手党的生活。
或者说,他并不适合森鸥外想要一直持续下去的港口黑手党。
太宰治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成长为森鸥外想让他变成的模样。
太宰治绝不会像森鸥外这样,为了横滨而牺牲自我。
这个人不会为了自己的乐趣而牺牲横滨就不错了。
这样的人,森鸥外是绝对不会将自己费心费力转型成功的港口黑手党,交到这个人的手中。
从内而外的漆黑,他只会带领港口黑手党走向真正的灭亡,而到了那个时候,横滨将会再次陷入动荡,甚至和港口黑手党一起迎来毁灭!
所以,早在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森鸥外就开始安排计划。
终有一天,要将太宰治赶出港口黑手党的计划。
然后,他成功实施了它。
“不过,他离开了港口黑手党却去到了武装侦探社,这倒是我没有预料的事情。”
武装侦探社的社长,也算是他的半个熟人,当时离开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无论如何都完全不符合对方对于自己手下的标准,他真的很好奇,在对方离开港口黑手党、加入武装侦探社的这两年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而倘若他如果真的可以知道这种事情的话——
啊啊,在事情已经发生的现在,再说这些,不过是失败者的废话罢了。
森鸥外自诩并非失败者。
所以他从来不去考虑,曾经或许能够发生的“可能”。
他的眼睛,只会目视前方。
但有一点。
“太宰君可真是的,当年毕竟还是我拉扯他好几年呢,结果他却总是和港口黑手党作对。‘人虎’的事情也就算了,把小镜花抢走可真是过分了哦?”
“红叶超伤心的哦?整天和我哭诉说小镜花都不知道多回家看看,她又不是回去了就不放人走,太久不看到小镜花她都快要枯萎了。织田君要是回到了港口黑手党的话,请务必要将红叶的话传递给小镜花呢。”
“说起来也真是让人伤心。小镜花也是,太宰君也是,一个两个离开了港口黑手党后,在武装侦探社里过上了滋滋润润的生活,一点也都没有要回报老东家那么多年培育的念头。”
森鸥外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大堆。
织田作之助完全不为所动。
一是在经历了死亡之前的那次事件后,他对于眼前的男人再也没有了信任的勇气,而是他的话也没有多少让人觉得他是在认真诉苦的感觉。
啊,关于红叶的那段似乎有点认真,但是……
现在的情况,根本不需要自己传话也是可以的吧。
织田作之助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森鸥外的眼睛。
这是一个暗号。
破空之声,陡然从高空之上袭来!
“什么人!”
在第三个露台上,一直紧绷着神经,用枪指着织田作之助的广津柳浪迅速将手里的枪支抬起指向那个正从头顶正上方向着森鸥外袭去,疾驰在高楼大厦外壁上的黑影!
为了最佳的视觉效果,这三个露台都是半开放式,也就是说没有用玻璃遮挡,而是将森鸥外整个人暴露在了外野当中!
守护首领,本就是广津柳浪的职责之一,在这样的情况下,监视和警惕的任务已经成了次要的选择。
然后在下一秒。
“抱歉了,广津先生。”
女孩子的声音吐出一声低语,就像是秋日的落叶一样,她悄无声息地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的前提下,嵌入了广津先生身后的黑暗中。
“什——”
广津柳浪只来得及吐出些许的词汇,然后就感受到了颈后极其轻微的刺痛。
药剂注入,任凭他再怎么不甘,也不得不陷入了沉睡当中。
泉镜花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向后仰倒的广津柳浪,然后拖着他走进了旁边的房间里,把他安置在安全而又不会让他着凉的地方后,她回到了露台。
在泉镜花处理广津柳浪的时间里,不得不自己一个人独自迎击对面的织田作之助以及从头顶上袭来的——武装侦探社的人吗?是太宰治现任的搭档,还是说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孩?
但无论是哪一个,在这种时候对港口黑手党出手,都是愚蠢的行为!
即便身居高位很久都没有真正动手过了,但是他们的社长难道没有告诉这群小孩,他森鸥外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吗?!
寒光一闪,手术刀从森鸥外的手上脱出,直直射向那个从头顶袭来的黑影!
那个黑影裹着黑色的大衣垂直降落,眼看着就要撞上锋利的手术刀,在无路可逃无处可避的高空上,凭空绽放出极其绚烂的红色丽华!
“啪”的一声。
就像是什么礼炮被开启的声音。
又像是什么气球被踩破的声音。
黑色的大衣终于被狂乱的夜风吹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的真正面目!
在那之中存在的并非太宰治,也不是武装侦探社的任何一个成员,甚至都不是人类——那里面包裹着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气球!
而刚刚的声音,正是这气球被戳破,爆裂时发出来的响声!
这个声音不算很大,因为气球并不是空心的,空气的震荡不足以叫其发出更大的响声,但是里面的内容物却成功地按照太宰治的计划,暴露在了空气当中!
那是一团带着泡沫的,灰白色的液体。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横滨这座城市的底下掌管者,森鸥外。
在自己投资持股的私人餐厅风景最好的露台上。
被从天而降的一盆擦拭大厦外层玻璃的洗浴液。
从头到尾,淋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