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沉默了好半天,才倏尔轻轻吐出一小口气,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说的那人是不是她,可我知道,她并不爱我。”
她看起来有点失落。
晏玉书突然觉得意外。
“你怎么知道,她并不爱你?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女人似乎天生就对感情这回事有种莫名的直觉,而白鹿在这份直觉上,又多了几分透彻,她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分析着。
“她若是真的爱上我,应该不会是那样的表现。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要你来我往有来有往的,才能觉出甜蜜来,像我现在这样,太痛苦了。”
她偏过头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颊,眼神很清亮,看起来明澈又洒脱。“我想了想,也想通了——她并不爱我,而且我也不是她想要的那个模样。”
与其她勉强自己变成画娓要的样子,最后将这份爱在日复一日的伪装与勉强中消磨掉,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连根斩断。
白鹿笑着摇摇头,“情爱这种事勉强不得,既然强求不来,那我只好控制自己。每天都想着不去爱她,每天想着少爱她一点,那总有一天,我就真的可以不去爱她啦!”
感情不能长存,尤其是这种才冒出头来的感情,看似真挚热烈,实则脆弱极了,要是长久收不到反馈,甚至被轻视无视,总有一天会慢慢消散。
洒脱的少女雄赳赳气昂昂,握拳拍了拍自己胸脯,“再说了,天下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总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一个人身上。我还要去找寻我自己的来历、我的过去,以后说不准还能遇上别的有缘人呢?”
晏玉书不言不语,静静听她说着,眼中明亮的笑意很柔和。
真不愧是他家的姑娘,洒脱又透彻。
他抬手,手指绕上了她的一缕发梢,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盘绕着。
她回头,愣了愣,总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亲密,似乎不大好,于是想将头发抢回来。
他却偏偏又避开她的手,半是威胁半是哄,“你不用去寻找了,我现在就来详细给你讲讲,你的过往……和我们过去的故事。”
该从何讲起?
其实有关于白鹿更早些时候的回忆,晏玉书也说不清楚。
他张了张口,只好三两句话带过,从他们初遇的时候讲起。
“其实你在江湖中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人人都尊称你一声鬼医。你在鬼谷长大,医术通神,可活死人肉白骨,世人只知你叫白青崖……”
晏玉书的声音清而冽,像是炎炎夏日深山处冷澈的涧泉,有着提神醒脑的效用,可白鹿眼前大雾蒙蒙,这道声音落在她耳朵里,渐渐也不觉就恍惚了。
他兀自说着,从遇到郁摇光讲起,讲郁摇光是个大恶的傀儡师大妖怪,她贪图美色掳走了白鹿,而他又将白鹿救了出来;讲梅清渐是个绝世孤高又无情的女道士,他和白鹿在云华宗饱经坎坷,才了解了所有事。
他讲他自己……
晏玉书哂笑自己,“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是上天垂怜我,把你送来我身边,”他再长长一声叹息,“现在我想做人了,却又有人将你夺走了。”
白鹿怔愣的目光轻轻将他环着,他说了那么多话,描述出了那么多的画面,可是落在她脑海中,却化作虚无的一团影。
灰蒙蒙的影落在濯濯河水里,随之漾开了。
她瞧见的却是别的景象。
正是日将落西山的时候,黄昏的影儿溶溶摇晃,小船在河水中也摇摇晃晃。她看到自己从船舱中走出来,一儿一女两个小娃娃围着她喊娘亲。再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来……
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
白鹿渐渐觉得晕眩了,当她神智再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躺了下来,脑袋就抵在晏玉书的肩窝里,两个人偎得紧密,在凉凉的夜风中互相汲取到对方身上的暖意。
晏玉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不让她动弹,半侧头看她,淡淡笑着,“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白鹿的眼前迷蒙一片,原本刚才还那么清醒,这会儿却莫名其妙觉得昏昏欲睡。她眯着眼睛看晏玉书,看他一个人成了两个影儿。
“困了?”
白鹿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晏玉书搂紧她,“那便睡吧,我守着你。”
他丝毫没有带她下了屋顶回房间的意思——一回到房间,两个人就要分居墙两边,他才没有那么傻。
于是白鹿就沉沉睡过去了。
正是睡得迷迷蒙蒙的时候,她又听到脑子里响起来声音。
【白鹿?白鹿?】
白鹿睁开眼睛,眼前白光乍亮,亮得刺眼,教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举目四望,周遭混沌一片,而在这一片混沌的中央,盘腿坐着一个亮白白的人影儿,瞧来似乎庄严肃穆。
人影正注视着她,张口便来数落,【你说说你,这才多大一点儿功夫,你就又被人家给害了。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
白鹿迷迷茫茫,【我……我被谁害了?画娓么?】
书灵恨铁不成钢地眼瞅着一个又灵又俏的姑娘,变成了现如今这个样子,他无奈地摇头,却又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声音近乎蛊惑,【这些都不重要。我把你拉进来,是有别的重要的事要同你讲。】
【我知道你现在很糊涂很迷茫,但无妨,其实你本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回你原来的世界。你一旦回去,就立刻能想起所有的事了。】
白鹿又愣住了,她眨眨眼,点点头,【那……好?】
话甫一出口,她的脑海中猛然又冒出了那片黄昏来,天边和水色都被镀上暗黄的釉,光影融融。小船儿上的她不见了,一男一女的小孩子也不见了,那高大挺拔却辨不清面目的男人独自背着手站在船头,孤独地望着落日,顺着长河渐渐离她远了。
白鹿心口一滞,【等会儿!你让我再想想。】
书灵笑呵呵的,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不需要想了。这样吧,你现在给我跪下,喊我三声神仙大人,我就可以把你送回家去。】
【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永远把你关在这里。】
【你要是把我永远关在这里,我凭什么按你说的做?哪有神仙是你这个样子的,霸道蛮横还不讲理。再者说,我还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凭什么轻信你?】
书灵盘腿坐着,瞪大了眼,【……】
白鹿也跟着盘腿坐下,偏过了头,【……】
两相幼稚地对峙着。
直到书灵败下阵来,【啧,罢了罢了,你这人从来都不怎么讲道理,我再忍你这一次。你听我讲,你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对你只会有坏处没有好处,不如我现在把你送回去……】
话还没说完,忽地,一声巨响在耳边惊起。
不是书灵的耳边,而是白鹿的耳边,她骤然被惊醒了。
双眼睁得大大的,整个身子被惊得弹起来,却又没能真弹得起来——因为晏玉书正紧紧地抱着她。
原来天已经快大亮了,这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听不见鸟鸣也闻不见花香,但隐隐可见已经半攀上云层的日头。
晏玉书抱着白鹿挪了块地方,而他们原来躺着的地方,多了一把硕大的斧子。斧子锋利的边沿砍在了房檐上,琉璃瓦碎成四半,顺着房檐滑落下去,摔到地上又是一响。
白鹿悄悄从晏玉书肩上探出头瞅两眼,便见到一条湿漉黏滑的蛇尾扫了过去,顺着向上是长长的蛇身盘旋着,蛇头正探着向下望,碧森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他们。
还不止是蛇。
几乎大半个不夜天的妖怪都来了。
伺机而动,虎视眈眈。
“黄口小儿,我问问你,你说找到苏君影就能打开城门,可那个女人太过狡猾,我们迟迟抓不到她,难道,我们这生生世世就都要被她关在不夜天中?”
他们长年久月被关在这里,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过可怕了。
那时候,每天巴巴地期盼着那个所谓的救世主能回来救他们,就是唯一的盼头;到现在,一切谎言都被揭穿,晏玉书说,只要找到苏君影,就能让她打开城门,他们就能够离开这座城,这是新的盼头。
可迟迟找不到人,无论是被算计的愤怒,还是可以离开的喜悦,都已经淡了下来,他们开始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