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溅阴蓦地抬起头,覆在荆棘上的手骤然收紧,哪怕被刺得鲜血淋漓也似毫无所觉。
“你……你想起什么了?”生怕打扰到盛鸣瑶的思绪,松溅阴的语气轻柔得像是要飘散在风中。
“我想起了……想起了曾经在梧州时,与苍柏一起种过一棵树。”盛鸣瑶撩起耳边碎发,忆起往昔时,笑得温柔恬静,“那段日子,可真是太美好了。”
一刀又一刀,准确无误地扎在了松溅阴的心头。
“你嫁给我,也会很美好。”松溅阴轻柔的语调似是一首江南细雨在风中叹息,很容易让心软的女子生出怜爱,“我们会有一个很温馨的家,会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会得到尘世间的幸福。”
“——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会让他们全部消失在你眼前。”
若真能做到如他说的这般,那最该消失的,就是他松溅阴本人。
盛鸣瑶眉梢微扬,心中讥诮。
见松溅阴短暂地沉溺在了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盛鸣瑶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翻了个扮演,又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松大公子请回吧。”
仍是松溅阴最爱的温婉模样,可惜说出来的话语竟是如此不留情面。
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饶是松溅阴也难以承受,他僵硬地扯起嘴角:“罢了,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话。”
“——这一次,我没有来晚。”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这句质问已成为一句用骨血镌刻在松溅阴心头的魔咒,无时无刻不让他痛彻心扉。
盛鸣瑶怔然,同样想到了当日的情形。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给松溅阴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以至于让他至今念念不忘。
不过……
“你确实没有来晚。”盛鸣瑶微微扬起头,露出了尖尖的下颌,嘴角上扬,温柔地吐出了这世上最恶毒的话语。
既然松溅阴对这句话记忆犹新,那么她不介意让这根刺扎得更深一些。
“可是,我不得不说,松大公子每次都来得很不合时宜。”
……
……
松溅阴被盛鸣瑶的软刀子气得几乎要心梗,直到回府,他心中的烦躁仍未消散。
——无非是一个人类女子罢了。
松溅阴这么告诉自己,她无非是曾经有过自己的孩子,又比旁人长得好看了一些,性格有趣了一些,也比起旁人更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一些……
光是这么想着,松溅阴心中的怒意都消退了许多,叹了口气,不自觉地软了心肠。
她是盛鸣瑶啊。
她是……我的阿瑶啊。
松溅阴站在厅内,哪怕只是想起了这个名字,都让他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身旁的婢女小厮已经在管家的安排下,开始张罗起了几日后的大婚事宜。
松大公子的生母早逝,松老城主也卧病在床久不管事,因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落在了年事已高的松府大管家和嬷嬷身上。
“停下。”松溅阴冷不丁地开口,侧过身,阴沉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整理收拾桌椅的小厮身上,吓得对方一哆嗦。
他言简意赅地命令:“将大婚当日的菜单拿来。”
小厮为难道:“这……”这根本不归他管啊!
万幸,松府的大管家恰好前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松溅阴的面前,行了一礼:“婚宴的菜单还在筹备,各桌有所不同,不知大公子有何吩咐?”
松溅阴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晦暗。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底下的管家道:“所有有辣椒的菜,都不许出现。”
“这……”
大管家实在不懂这位近日里万事不经心的大公子,为何今日独独揪着婚宴酒席不放,不过作为管家的专业素养,迫使他开了口:“大公子,红辣椒颜色喜庆,况且这按照习俗——”
松溅阴直接打断了管家的话,轻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独断:“没什么况且,我说了,不许出现。”
因为她不喜欢。
尽管心中有气,可松溅阴还是记得,盛鸣瑶从不吃辣,曾经更是因为辣椒惹出了诸多事宜。
这一次,都不会了。
所有盛鸣瑶不喜欢的东西,这一次,松溅阴统统都不会让他们出现在她的眼前。
松溅阴不知道,当他正紧张无比地筹备着大婚之时,另一端的盛鸣瑶正与苍柏暗度陈仓,仔细谋划着如何破坏这场松溅阴心心念念的婚事。
由于松府实在催的太紧,明府都没筹备多久,就将盛鸣瑶送上了红轿子。
这一切实在荒唐可笑,盛鸣瑶心中也并没有抱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祈愿,唯独希冀苍柏那边一切顺利。
早在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盛鸣瑶就与苍柏约定,在大婚当日,苍柏会带走她。
不过哪怕苍柏失败,盛鸣瑶也留有后手就是了。
万幸,此方幻境中的婚礼流程并不算繁琐。盛鸣瑶头上带着松府专程送来的华贵无比的凤冠,罩着红色盖头,在明夫人的假哭声中,被送入了大红色的喜轿中。
一切倒也像模像样。
轿子的四角缀着金黄色的流苏,随着轿子的颠簸,一荡一荡的,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引起了周边围观群众的吸气声。
轿子停下,不等盛鸣瑶被人搀扶着下轿,一只手伸在了盛鸣瑶的面前。
这是松溅阴的手。
盛鸣瑶心中笃定这场婚事必定会被搅黄,浑不在意地将手递给了松溅阴。
这人搀着她下轿后时,手攥的很紧,指尖还在轻微颤抖,在盛鸣瑶站稳后,倒还真是按照规矩将手收回了。
咦,堂堂魔尊,也在意起区区幻境之中的凡夫俗子的规矩了?
因为松溅阴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糟糕,盛鸣瑶心中嘲讽,只以为是松溅阴随性而至。
倒是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
松溅阴仔仔细细地将这一切曾经看不上的凡人虚礼做得齐全,规规矩矩地在幻境中将一切当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讨一个旁人口中的“好彩头”罢了。
魔界也总是充斥着红,但多为冰冷的血色,与松溅阴此时见到的,盛满了欢欣愉悦的人间生机完全不同。
松溅阴垂下眼眸,余光瞥向了红色锦缎另一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这一次,他想要天长地久,想要永生永世,想要再不分离。
“一拜天地——”
“且慢。”
一道清越疏朗的少年音,打断了司仪唱戏般拉长的语调,曼声说道:“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齐齐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只见说话的少年一袭白衣,与红色的婚宴格格不入。
偏偏他又生得精致俊美,这般浓墨重彩的外貌与不自觉流露出的狂傲气场,几乎要将一身大红色喜服的松溅阴比了下去。
不知为何,此时所有人噤若寒蝉,盛鸣瑶只听见在一片寂静之中,少年含笑的声音响起:“不知阿鸣姐姐,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与话音一起落在盛鸣瑶面前的,是一只如玉般修长完美的手。
盛鸣瑶站在原地,她能感受到松溅阴的紧张与愤怒,满室亲朋的惊讶讶异,可脑子里只想起了那一日苍柏问她的那句话。
[阿鸣姐姐,你愿意嫁给松大公子吗?]
[我若回答‘不愿意’,你有什么办法?]
[你如果不愿意……]苍柏睁开眼,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眼眸比琉璃珠还要透亮,里面燃烧着独属于少年人的赤忱与生机,[我就带你走!]
——我带你走。
或许苍柏不知道,对于经历过许多荒谬可笑之事的盛鸣瑶而言,这句话犹如天籁。
盛鸣瑶也曾幻想过,当她身处险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颓废到以为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芜,所有人都将自己遗弃之时,能有一人杀出重围。
这个人无视周遭的取笑轻蔑,也对那些冷言冷语视而不见,他兀自对着被困在人群中的自己伸出手,成为了残垣断壁中唯一的鲜活。
他不需要多么强大,也不需要身披彩霞,人在崩溃无助之时,仅仅需要一句陪伴。
“——不要理他们,我带你走。”
现在成真了。
盛鸣瑶垂下眼,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着那个伸在自己面前的手,耳畔传来了宾客的细碎的议论,还有松溅阴咬牙切齿的怒喝——虽然他们都被苍柏的人拦住了。
不过,这些本来也都不重要。
盛鸣瑶忽而一伸手扯下了自己的红盖头,满堂宾客的嘈杂之声,在目光触及到盛鸣瑶的脸时,解释一静。
眉目似百花潋滟,眼中含太玄春水。
她一笑起来,更为原本灼灼逼人的秾艳添上了几分少女的欢欣柔和,在满室烛光下,更是绝世倾城如画中人。
正当众人怔忪时,美人开了口,果决清冽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热烈灿烂。
“——我和你走。”
松溅阴目眦欲裂,抬手掀翻了面前摆满了菜肴的桌子,瓷器碰撞碎裂之声极其刺耳,连他的手掌都被溅起的碎片割裂,猩红色血液透过紧握的拳缝涌出,可松溅阴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盛鸣瑶!”
松溅阴抬手想要去抓住那一抹身影,却只来得及抓住一手空气。他的心脏抽疼,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蛆虫顺着骨骼攀爬。
即便如此,松溅阴也不认输,他喘着粗气,眼中只剩下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往前追赶。
情绪过激之下,松溅阴嘴角蜿蜒溢出了丝丝血迹:“盛鸣瑶,你居然跟他走……”这么说着,松溅阴兀自笑了起来,不可置信的语气中染上了一丝凄凉。
为她机关算尽,为她百般筹谋,最后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不甘心。
松溅阴并不甘心。
“盛鸣瑶,你这般作为……是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这又是什么倒打一耙的戏码?
盛鸣瑶握着苍柏的手向前走,对于松溅阴的质问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身上衣裙的裙尾曳地,上好的红云霞锦迎着午后残阳散发着泠泠光泽。
所过之处,仿佛流淌着鲜血。
这一身凤冠霞帔限制了盛鸣瑶的步速,她走得很慢,若非松溅阴被人做了手脚,恐怕几步就能赶上。
幸而无人阻挡。
站在身边的苍柏也并不催促盛鸣瑶,他牵着盛鸣瑶的手,闲庭信步,似乎这并非松府,而是他的苍家。
若不是身着白衣,旁人几乎要将他错认成了新郎。
能堂堂正正地从这里走出,盛鸣瑶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至于松溅阴的那些质问,全数被抛之脑后。
反倒是苍柏听见这话后,愈加握紧了盛鸣瑶的手,微微抬起,向后侧过脸,对着浑身狼狈的松溅阴勾起了唇角。
“松大公子安心养病,至于与你不相干的人,就无需多虑了。”
苍柏将松溅阴之前对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这还不算结束,在说完这句话后,苍柏轻笑。他的几缕发丝因微风吹拂而飘至眼前,隐匿住了眼中暗沉之色。
苍柏牵起了盛鸣瑶的手,举在了胸前,尾音上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更显出了几分鬼魅似的妖冶。
“——我保证,有我在阿鸣姐姐身边,无论你是死是活,她都不屑一顾。”
作者有话要说:松溅阴(嘶声裂肺):你这般作为,是想看我死吗?!
瑶瑶(淡然地吃着糖葫芦):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