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温柔,可是却?也最?残忍。
“她?就不怕我此后,再也不敢吹风吗?”寂静无人的?夜,志得意?满的?少年君主被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纪尘寰手中攥着一封薄薄的?信,眼中的?泪终于坠了下来,一颗两颗连缀成线。
最?终,沉默的?眼泪成了无声的?嚎哭。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纪尘寰伏在唐久最?习惯躺着的?软榻上,哭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的?孩子。
京城之中人声喧嚣,举国之内议论纷纷。可是一直到了看到了唐久的?亲笔信的?那一刻,纪尘寰才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失去。
他真的?失去她?了。
纪尘寰这一生,做过许多狠心的?决断,而这些狠心的?决断,的?确为他带来了最?大的?利益。
陆行之苦求他收回成命无果,于是就祝他落子无悔。
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知道?,陆行之那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诅咒。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最?后抗争无效的?失落里,白月城的?祭祀对异族的?皇帝施展了此生最?恶毒的?诅咒。而可怕的?是,他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没有什么落子无悔,只有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的?疼痛。
纪尘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的?冰凉,他在早已没有唐久余温的?软榻上,将少年高大欣长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纪尘寰还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宫殿这么可怕过——这里每一处都有唐久的?气息,都仿佛有唐久旧年的?影子,可是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已经……没有唐久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人为他身覆火焰,焚尽周身,用生命为他的?皇图霸业添上了最?结实的?一块砖石。
纪尘寰谋算一切,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他没有一次将唐久看作他脚下枯骨,自始至终,他都认定她?会是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纪尘寰从来都知道?他的?老师淡泊名利,也更不愿与人计较,也知道?唐久是一副玲珑心肝,对世事洞察明晰。
他曾经和?唐久探讨过唐久的?处世之道?,最?终纪尘寰笑着说:“只不过是不在意?罢了,那些人,始终不在老师的?心上。”
当时唐久是怎么说的?呢?纪尘寰闭着眼睛,回忆起了旧年光景。
他记的?唐久当时说,人生在世,如果事事计较,未免活得太累了一些,所以?亲疏有别?、远近有分,就只在意?自己亲近之人,计较与自己亲近之人有关之事就好?。
这是极为旷达的?处世之道?,纪尘寰明白,唐久不是不计较,而是懒得计较。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与利用,其实唐久一早就看得清楚。
唐久真的?不介意?被纪尘寰利用。
曾经纪尘寰觉得那是偏爱与维护,而如今看着那人的?绝笔,纪尘寰才忽然发现——那是亲疏有别?,他仿佛从来没有一刻踏入过唐久心中属于“亲近”的?这个圈子里。
唐久不介意?被他算计,不是愚钝,也不是内心对他留有柔软,而只是懒得介意?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他们那十年一起走过来,彼此交付后背,一同奔赴既定的?目标。他们明明应该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师徒,是死?生师友,凭什么到头?来,他又成了唐久的?“不在乎”?
纪尘寰近乎自虐的?又将那个南方知府召进了宫中。这一次,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的?表情,就连平时在朝臣面前伪装出来的?和?善都无。
知府对皇帝忽然传召所为何时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格外的?不安起来。
纪尘寰哪里理会他的?不安,只是开门见山:“说说吧,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陆行之的?嘴,纪尘寰是撬不开的?。陆行之是最?虔诚的?信徒,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发现,陆行是在乎的?东西里甚至没有白月城——他只在乎他的?神明,所以?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唐久交代的?事情。
在唐久去后,陆行之甚至没有了对纪尘寰假装恭顺的?理由。
纪尘寰有的?时候甚至觉得,陆行之是恨不得他杀了他的?,因为白月城祭司有不得自戕的?教条,自戕的?祭祀,是无法?回归龙神和?凤神身边的?。
陆行之是最?幸运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们世代信奉龙凤双神,而一直到他这一代,白月城的?祭司才真正得以?窥见他们的?信仰。
可是他也是最?不幸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没有守护好?他们的?神使。作为祭司而言,这就是渎职。若非神使不许,陆行之真的?想即刻随神使而去。
纪尘寰才不会遂陆行之的?愿。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为他的?帝师陪葬。不过是一个被骗了之后还厚脸皮的?黏上来的?蠢货罢了,有什么资格随着阿九而去?
老师。阿九。
前者是纪尘寰使用了多年的?称呼,而后者,似乎只有在他心里才会悄悄的?被唤出来。
因为纪尘寰知道?,如果他唤唐久为“阿九”的?话,唐久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
而如今,这个反对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夜月亮星稀,天气清朗,只是寒风彻骨。纪尘寰杀意?更盛。他心里早开了一个口子,风呼啦啦的?往里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流血。
纪尘寰的?思绪已经飘远,而跪在地上的?知府却?汗如雨下,他在飞快的?组织语言。
知府只觉得有人割了舌头?一般。这一路,他已经在心中打了十多天的?腹稿,也早就料想陛下会有这一问。可是事到如今,他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因为,事情的?真相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知府大人都不明白,帝师大人看起来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为何会有勇气在自己的?身上涂抹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那烈火灼身之痛,比她?拖着支离的?病体安顿南方诸事要?更加痛苦万分。
她?怎么敢?她?就怎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时至今日,这位知府对唐久当日的?抉择敬佩万分,可是每每想起,他却?也会倒吸一口凉气。
“朕要?听实话,从你嘴里面说出一句虚言,你就不必回南地了!”纪尘寰看着这知府出汗如浆,神色犹疑,他冷了声音。
他不要?听什么祥瑞的?传闻,他就要?知道?唐久在最?后的?时刻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场景?
纪尘寰知道?他的?老师不会随意?的?挥霍自己的?生命。和?一个可以?运筹帷幄、辅佐君王的?帝师相比,一场虚无的?神迹当然非常不值。
可是唐久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活下去。
是什么让一个人没有办法?活下去?纪尘寰还不知道?真相,可是手却?已经神经质的?抽搐了起来。
泪意?冲上眼眶,却?被死?死?的?按住,刺激得纪尘寰双目都赤红了起来。
如果这一刻知府抬起头?来,他会很难辨认得出他面前的?是地狱的?修罗恶鬼,还是他们的?人间帝王。
幸好?他没有抬头?。在纪尘寰这威胁的?话语说出的?下一刻,知府浑身一个哆嗦,终究将唐久的?怎么谋划,一五一十地呈现在纪尘寰面前。
紫金粉。
纪尘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狠狠的?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却?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怎么敢?她?该有多疼。
纪尘寰想起,其实唐久并?不是都吃得了苦的?。
他还记得有一次唐久走得匆忙,不小心膝盖磕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层油皮。那个时候,他那的?娇气的?老师小口小口的?吸着凉气,手指轻点着自己的?膝盖,却?是碰都不敢碰的?样?子。
最?终还是纪尘寰这个皇帝亲自拿了药油,狠下心来给人涂在膝盖上,揉散了那一团淤青。而为了这点儿小伤,唐久足足告假了三日。
可是,最?怕疼的?姑娘,却?为他做出了最?惨烈的?选择。烈火一寸一寸的?舔上肌骨,周身都是割肉切骨一样?的?疼痛,偏偏人却?最?为清醒。
传闻之中,那凤凰涅槃的?场景分明持续了很久,纪尘寰不敢想象唐久痛了多久?
世事如棋,执子之人,从不后悔。
纪尘寰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可是事实上,他的?身体比本人还诚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纪尘寰就添了一个毛病,凡是事关唐久的?决断,在他后悔之时,手指就会神经质的?抽动起来。
曾经他能够压抑自己心中的?后悔情绪,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业,是大势所趋的?必然抉择。
而如今,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什么是后悔。
从做出让唐久南下赈灾的?决断开始,其实纪尘寰已经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了。
如果,如果再有一次……纪尘寰自嘲的?想,如果再有一次他会怎样?呢,难道?还能将唐久拘束在身边,小心稳妥地保管起来,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成?
难道?他就能放弃一个忠臣良将,放下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这不是帝王的?抉择,也绝对堪称不了最?优解。
所以?纪尘寰只能笑了,笑容里充满对自己的?讽刺。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为他冷漠、功于心计、不通人情,所以?他失去了唐久。
那他现在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给谁看呢?
纪尘寰开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唇边却?忽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
周遭是慌乱的?叫太医的?传唤之声,纪尘寰却?不太想理会。
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唐久在信里劝他不必执着。
纪尘寰知道?,那是唐久在叫他不要?追查她?的?死?因。
可是怎么可能不追查呢?他必须要?知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前因后果。哪怕是要?将这朝堂搅个天翻地覆,纪尘寰也要?知道?他的?阿九是因何而死?。
她?那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风光霁月。
她?当然也可以?死?,可以?死?于宁静的?午后,满足的?晒着太阳,回味着自己很长很好?的?一生。
也可以?死?在某个安静的?夜,膝上卧着一只垂垂老矣的?肥猫,身边是一卷读完的?话本,屋内有“哔剥”燃烧着的?炉火,握着她?的?手的?,是与她?把酒言欢的?人。
纪尘寰其实给唐久设想过许多种长眠之法?,并?且在每一种场景下都贪心的?加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当然想过未来要?如何安顿唐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唐久知道?太多和?纪尘寰有关的?核心机密,在朝堂之中又牵扯甚深,可是纪尘寰却?没有一天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别?的?君王对待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人,总是想着如何处置,而纪尘寰对待唐久,却?想着如何妥帖安置。
“这样?一对比,我仿佛也不是最?坏的?吧。”那个时候纪尘寰还在心中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温柔。
他知道?这个人其实最?喜欢自由,困于京都十年,可是唐久却?总想四处走一走。所以?在最?后他们的?结局只之中,纪尘寰总是想着给唐久身边添置上悠然的?小屋,还有自由又清澈的?风。
唐久不该死?于势力?谋算,不该死?于人心贪婪,也不该死?于权力?的?拉扯与斗争。
她?应该有光、有风、有世人的?景仰。因为唐久值得——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自由与美好?。
纪尘寰是愿意?满足唐久的?所念所想的?,虽然他也曾经在心中想着那么一丝可能——或许,唐久就愿意?留下来陪他呢?
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合格的?帝王,不需要?唐久在他身后再小心翼翼地为他支撑。
她?喜欢读书也好?,喜欢在皇宫之中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吧也罢,纪尘寰只是想着自己每天下朝回到寝宫之中,就会有人懒洋洋的?靠在他的?软榻上,轻声对他说一句“回来了”,就能抚平他一天的?焦躁与心累。
虽然知道?这是妄念,也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呢?
十年的?时光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纪尘寰举目四望,只觉得他周遭已经全部落满了的?唐久的?影子。
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中转移出去,就像是拔掉一颗根系繁茂的?树,不仅需要?使上十足的?力?气,而且还会翻带出新鲜的?血肉。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唐久,再也不会有那样?全心全意?的?支持他的?人。
不会再有人值得纪尘寰交付后背。纪尘寰忽然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皇权的?本质就是孤独,凌驾万人之上,自然是高处不胜寒。”当年唐久说的?这句话,纪尘寰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纪尘寰这个人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他从来没有痛恨过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本领。因为他发现这十年之中,唐久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能够记得分明。
就仿佛将这个已经去了的?人揉进了自己的?骨髓里,他自己就是唐久的?影子。
纪尘寰的?性格之中有一部分由唐久亲手塑造,他本身就是由唐久用十年雕琢出的?一件作品,为人处事也多少能反映出唐久的?内心。
纪尘寰一点一滴的?将属于唐久的?痕迹收拢起来,她?看过的?书、喜欢的?茶盏、没有喝完的?酒,零零总总,听着琐碎,可是到最?后,却?只得小小的?一箱。
一个人在这世间的?痕迹,到最?后就只有这些。
纪尘寰的?眼泪和?鲜血,在这一刻终于一起流了下来。
在唐久去后,纪尘寰有了呕血的?毛病。他分别?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平日又是拉弓射箭,本是最?健硕的?身体,可是却?开始时不时的?吐血。
太医反复看了好?几轮,却?束手无策,最?后一个九十多岁的?太医院院判摇头?叹息:“陛下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纪尘寰沉默无语,最?终却?摆了摆手,让这些反复给他看诊的?太医散去。
他开始着手清洗。
唐久中了毒,那毒一开始会潜伏在人的?身体之内,半月之后才会毒发。这期间人自然要?饮食饮水,因此到底如何中毒,的?确几乎是无迹可寻。
可是纪尘寰就是有这本事,他掘地三尺,终于还是梳理清了事情始末。
只是纪尘寰没想到,在所有害了唐久的?人之中,居然还有太皇太后的?手笔。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也是一桩鲜血淋漓的?悲剧。
在这朝堂之上,想要?把唐久永远留在南方赈灾途中的?人有很多。唐久一去,诸多事势力?可以?得到好?处,所以?有毒的?虽然是黄家的?那一杯茶,但是一些朝臣、乃至于他国势力?却?也参与其中。
纪尘寰一一将这些人查了个清楚,同时也揪出了隐藏最?深的?一根线。
“祖母,我想知道?为什么?”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纪尘寰倒是非常的?平静。
从纪尘寰决心去探查唐久的?死?因那一刻,太皇太后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事已至此。
“你是帝王,而帝王没有弱点。”太皇太后的?语调冰冷又平静,抬眼望向纪尘寰的?时候,问出的?话语也非常冰冷:“你要?为了一个外姓人处置自己的?祖母么?”
太皇太后是他的?至亲,如果以?那点血缘论的?话,唐久的?确是外人。
可是,这世间的?亲疏远近,难道?是以?血缘论的?吗?纪尘寰只是觉得荒谬可笑——为了别?人心中的?完美的?帝王,为了一个所谓的?没有弱点的?皇帝。
“您成功了。”纪尘寰笑了起来。
他笑着,可是却?仿佛已经哭了。
渐渐的?,纪尘寰的?表情消失了。他宛若一樽石像,口中的?话已然是审判:“您成功了,您的?确挖走了我心中最?后的?属于人的?部分。”
一个时代走向了终结。
另一个时代轰烈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狼心狗肺的人必须翻车。虐得开心么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