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里随便逛了逛。”封析云客客气气,朝叶淮晓点点头,“我和伯母逛街,你来作什么?”
听起来不太客气的话,配上柔软的语调,并不会惹人不悦,反倒像是亲近的薄嗔。
迂回和软化,配上没有人在意、但她无法舍弃的不悦和反抗,这是她最习惯的、生活的滋味。意义不大,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甚至不会引起听者的注意,唯一的作用,大约就是让她像个溺水的人,偶然浮出水面,稍稍喘上一口气,好去面对无尽的死水。
叶淮晓从看到她的那一刻,目光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再未挪开,无论是怎样挑剔的人见了他看她时的样子,都不会怀疑他对她的感情。
有时,封析云也很确信叶淮晓对她这个青梅满腔情谊。他从来不让她受一点累,熟悉叶淮晓的人很难相信他和封析云相处时竟是洗手做羹汤的那个。即使谢老那样挑剔的人,也承认叶淮晓对她是真的好。
“他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是封析云从旁人那里听来最多的话。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如今都大了,也是时候考虑成家了。”叶夫人领着两人在三楼为贵客开辟的茶室坐下,甫一开口,就是惊雷。
封析云出门前,就已经做好了鸿门宴的准备,但她绝没有想到昨天才把叶淮晓糊弄过去,今天叶夫人竟然已迫不及待到这种地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目光一转,刚好捕捉到叶淮晓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异,似乎也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但封析云的心却猛地一沉,多年的相处让她第一时间察觉到,叶淮晓之前可能还没这么急,但亲妈一说,他心动了。
“你的意思呢?”叶淮晓果然偏过头来,唇角含笑,凝视着她。
莫名的,封析云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段时间来,她竭力避免的就是这种话题,每次一有这种苗头,就立刻把话岔开。她不敢、也不能和这家人立刻撕破脸皮,他们是真的做得出强行娶亲的。
叶淮晓这些年一直在经营两人青梅竹马的形象,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叶淮晓对她深情不二。如果她没有掌握力量,那么即使是愿意庇护她的人,也会在出手时觉得她在胡闹。而一旦撕破脸皮,被叶家针对,她想积攒力量就更难了。
旁人能庇护她一年两年,难道还能庇护一辈子?又或者,庇护者若和叶家打着一样的主意,她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能不动用人情,封析云就不动。但到了此刻,她却骇然发现,就算她想动用人情撕破脸皮,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叶淮晓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心腹手下,在水粉铺子周围护卫。叶夫人乍然打直球,她就算当场撕破脸皮,以她这病弱无力的身体,也逃不出水粉铺子去求旁人庇护。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意思!
血涌上脑后,耳边隐约响起“嗡嗡”声,闹得她心慌意乱,又头晕目眩。
封析云明白这是她已难以维持平静的缘故。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一旦情绪过于激烈,就会头晕目眩、喘不过气,严重时会直接晕厥大病。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她从小就懂得控制情绪,尽量让所有情绪都保持在一个浅淡而安全的范围内。
但她现在已无法平静。
“突然说起这种事,未免也太突然了。”她勉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笑容,“伯母这么说,怪让人不知所措的。”
她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个听到嫁人就恼羞成怒的纯真守礼少女。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夫人不以为然,“人这辈子总要成家的,你早晚要考虑这事的。”
她颇为自得地望向叶淮晓,却强装自矜,“阿晓是我儿子,但我这为娘的今天说出来的,却不是自卖自夸的话。论人品,论相貌,论能力,论家世,甚至论对你的情谊,都是顶顶好的。”
叶夫人笑容可掬,好似玩笑,但眼神却说明了她是真心的,“你说说,我们家阿晓哪点配不上你?”
封析云喘不过气。
“阿云,伯母一直很喜欢你,很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叶夫人不容反驳,“说句不好听的,阿云,除了我们阿晓,你真的很难找到更好的夫婿了。”
“我……”封析云一开口,就觉得一阵晕眩,更不必说凝神思考。好似有海水朝她涌来,将她裹在里面,沉沉浮浮,却永远无法到达水面。维持清醒已耗尽她的全部意志,她勉强凝神,一开口,细声细气,听起来是那样无力,“我还小呢,想这个有点太早了。”
这一刻,她甚至恨自己。
如果她身怀力量,也就不必委曲求全,如果她敢鱼死网破,也就不会进退两难,甚至,仅仅只需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她起码也能堂堂正正地、痛痛快快地把面前这两人骂个狗血淋头。
哪怕只是让人听见一次她的声音,哪怕只是让人在乎一次,只有一次都好。
但她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总以为能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不想忍时,竟然没有机会了。
“阿云。”叶淮晓忽然开口,目光沉沉的,带着点阴翳,撕破她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天旋地转,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嘈嘈杂杂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多年来困扰她的、来自邪神和神秘存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炸开。她猛地一颤,差点栽倒在地上,溺水般伸出手,紧紧地扣在桌角上,才坐稳身形。
“我只是……还没想好。”她勉强说着胡话,思维已完全无法集中,只知道一件事。
她不想答应。
叶淮晓望着她,说不清到底是恼怒还是羞愤,在叶夫人惊讶的目光里,他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扣住封析云的下巴,“我对你百依百顺,周到备至,我做小伏低,我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疼痛让意识稍稍回转。
封析云眨了眨眼,思绪散漫地想着,他说的其实没错,他护着她不受一点委屈。
但给她委屈和痛苦的,都是他。
“别说了。”她喃喃,却像是□□。
“你有什么好想的?”叶淮晓冷冷地审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欠债不还的恶徒,“阿云,我恐怕对你太好了,让你看不清分寸了。”
“别再说了。”她喘不过气来。
叶淮晓一字一顿,“你一无所有,除了嫁给我还想嫁给谁?”
她说了让他别再说了!
天旋地转里,怒火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冲破她最后的理智,封析云蓦然扬起手,竭尽全力,对准叶淮晓近在咫尺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啪!”
叶淮晓大约这辈子都想不到从来温顺温柔的封析云,有朝一日竟然会给他一耳光,极端惊愕之下,压根没有反应过来,被她的力道打得脸猛地一歪,扣着她下巴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唇角溢出点血来。
他回过头,愣愣地望着她,脸上犹带着震惊,一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封析云缓缓收回了手。
天地忽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旋转着让人晕眩了。
这一耳光完全是盛怒与晕眩之下的意外,但这一巴掌出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封析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静、这么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这样也好,她恶心这家人的pua,这家人也痛恨为了她的家财和遗泽做小伏低,大家都不再伪装,免得各自不甘。这才是真正的撕破脸皮。
在叶淮晓和叶夫人短暂的愣怔中,她猛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伪装成气得掉眼泪的样子,以免她快意的神情遮不住。
“你竟然这么说我!”封析云带着哭腔控诉,幸好遮住了脸,否则唇角的笑意就能泄露一切,“我爹才刚死一个月,你竟然就跟我谈嫁娶,你让我怎么有心思想这个?”
她用出毕生演技哭喊,“叶淮晓,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叶淮晓怔了一下,露出不知所措来,他似乎也很后悔撕破脸皮,犹豫着伸出手,想挽回。
封析云猛地跳起来,避过了他的手,“别碰我!”
她转身,仿佛无法承受一般,冲出了茶室。
叶淮晓没有来得及拉住她,唯有指尖拂过了她的衣袖,最终无力地落空。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忡怔了许久,才在叶夫人的厉声下,恍然般地冲出茶室去追。
封析云一出茶室,就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露出平静的脸。
她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给了叶淮晓她早就想给的一巴掌,爽是爽了,也是真的撕破脸皮,走到绝地了。从此叶淮晓知道自己的伪装不管用,也就不会再维持那副假装的温柔爱重,刚才博得的一点忡怔大约是叶淮晓最后的良心和伪装惯性,从此她再无缓冲和退路。
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
封析云自嘲地笑了笑,不带一点犹豫,冲进了小阁楼。
叶淮晓的人围绕整个水粉铺,走正常方法,她绝无可能出去。
她一口气冲到了窗边,气喘得像头牛,自从她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么不珍惜身体的事情,但出乎意料的,她竟从这喘息中感受到一股鲜活的快意,和无穷的动力。
她探出头。
聂东流正抱着剑站在院子里,神色冷淡而沉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但毫无疑问,他在等她。
真奇妙,封析云想,她气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倒的时候,都没有在叶家母子面前掉一滴眼泪,可这一刻她见到聂东流等在这里,她有了出路,却竟然忍不住想掉眼泪。
她想,她真是没出息。
聂东流抱着剑站在漆器铺的后院里,心情很是复杂。
正如预感的一样,他除了一句毫无头绪的话,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可能真的得求大小姐给个线索了。
如果可以,聂东流真的不想要封析云帮忙,但让人恼怒的是,她好像总有办法。而他无从拒绝。
聂东流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没出息过。
“聂东流。”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呼唤,封析云在叫他。
他抬起头,因为背光,一时看不清封析云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站在阴影里,语气复杂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探索究竟,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聂东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她为什么要道歉?
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
阴影里,封析云提起裙摆,费力登上了窗台,挤过狭窄的窗户,衣袂翻飞,像是一只奋力飞舞的蝴蝶,迎着阳光,猛地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