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明记得,那似乎是十多年前的午后,是一个夏天。
夕阳还未散尽,月牙便已经爬上了残云里,那个季节的太阳总是落得很迟。
当时严淮多少岁呢?好像是不到十五,是个青葱而稚嫩的少年,像刚冒出尖儿的竹子。比常人优渥许多的家世使他活得潇洒又单纯,永远都是一副不识愁滋味的模样,没心没肺地飞扬起唇角。
而就在那一天,楚修明忽然听见了急促而尖锐的门铃声。当时他立刻就想去把门给打开,但当手掌放在门把上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顿,现在想来这就仿佛是命运女神对他和严淮今后多年纠葛的警示一般,一丝阴霾无声无息自心间萦绕而上。
但楚修明当时还是太过年轻,距离成年都还有一段日子,即使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当时的他还不足以捕捉到这刹那而微妙地感觉。铃声持续不断,疯狂撞击他的耳膜,楚修明没多想,拉下了门把。
——他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门外的严淮像被人吓到极致的猫崽子一样,瞬间扑进了他怀里。
即使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但楚修明还是看清了他那张被鼻涕眼泪糊得不成样子的脸,以及脸上那双,充满怆惶、充满战栗却依旧好看的眼睛。
严淮埋着头,不肯抬起来,两只手死死箍着他的腰背,楚修明也是个半小不大的小子,面对这种情况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几秒后楚修明终于慢慢抬起来一只手,在空中犹豫了下,最后把手掌放在人后颈上,微微捏着,像安抚小猫一样一遍遍安抚着他怀里的严淮。
严淮由始至终都很安静,就是脸和脑袋不离开楚修明的胸口,楚修明关门他也没反应。
他就像是被吓极了、吓惨了,吓得屁滚尿流,就想躲进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当一只不听不看的鸵鸟。
很久之后,楚修明都没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把严淮吓成那个模样,因为当时严淮没说,他也没问,等人冷静下来之后,一切仿若如常。
楚修明也想过事后去问,但他这边还没开口,那边严淮就狠狠飞过来一个眼神,很凶。
他说:“你别管。”
楚修明拿淡淡的眼神瞥他,把人当场瞥地低下头看地。
他到底比严淮大了两三岁,身高加上表情,很有威慑力,但即使如此严淮还是没把实话给吐出来。
过了几天,严家传来讣告。
严淮妈妈没了。
楚修明穿着肃穆庄严的黑衣黑裤,在葬礼上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前排,抱着骨灰盒表情沉重却镇定的严淮。
人群里有人低声赞扬,说严家这位二少爷估计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亲妈死了还能面色如常地稳住场子,心性坚韧了得。
这话传进楚修明耳朵里,他没信半点。
抬眼遥遥望去,那道比起周围人都要显得纤细几分的背影映在眼底,只觉得严淮下一秒就会趴在地上哭成泪娃娃。
楚修明觉得此刻的严淮正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他整个人仿佛将要爆发炸裂,但却因为肩上压着的无形桎梏竭力地将迸发欲出的火焰牢牢锁在身体里,每一寸骨骼都将在重压之下变形扭曲,皮肤之下翻涌着滚烫的鲜血,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步伐都在不断的下压、下压、下压。他在隐秘而剧烈地容忍,忍得手上青筋暴出,下颌绷出一条刺目分明的线条。
当楚修明在这里第一眼看见严淮时,就知道他深藏的异样。
那天晚上,楚修明把人从这场压抑的葬礼上拉了出来,顶着晦暗半月,严淮在车边上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楚修明站在旁边,没看他,等他自己哭够,想起今天无意间听见了那句“夸赞”的话,心想一群瞎子。
过了好一会儿哭声才停下,楚修明感到有人把他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拽了出来,然后握住,楚修明想要低头的动作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待在原地没动,手像不是自己的,没撒开,随他拿去用。
握着、扣着、抱着、擦过脸颊和下巴。
楚修明将目光上移,冷沉的瞳孔里倒映高远寂寥的天幕,很空。
冰凉的夜风穿过无数山林吹拂过来,手心里有发丝轻柔的掠过,带起一瞬痒意。
……
这段记忆尘封在两人的记忆里,眼泪和风混合成的那点暧昧也一直维持在他们之间,直到——直到楚修明发觉严淮身上隐藏的病症。
——楚修明闭了闭眼,干涩的眼睛一开一闭,将他从虚幻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前面几步的地方,严淮靠着门,表情风雨欲来。
“喂,看够没?还进不进去了?”
楚修明看着他,等严淮嘴角一动将欲骂人时,他走上前去,在人逐渐疑惑的目光中,低头亲了下他的嘴角。
一触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