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石事件的后文?几?日后陆陆续续传入了程柔嘉耳中。
涉事的两个?丫鬟青薇和碧云被?发?卖了出?去,被?牵连的通房江氏被?方氏禁足一月不得出?门,据说官衙开印后薛靖淮也收到了去广西?办差的差事,没?有三个?月回不了京。
这桩事被?侯夫人视为丑闻,压得死死的,这些事件也是徐妈妈小心探听来才联系到一起?的。
程柔嘉有条不紊地研磨着药材,眼睑微微低垂。
外人不知道因由,可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得分明,始作俑者,分明就是方氏——江氏的婢女也是大?房的婢女,而整个?大?房,都在方氏的掌控之中。
明明是方氏一手策划,到头来,她竟然毫发?无损。而自己,却被?薛靖谦当日那一句话变相“禁足”了。
纵观那日侯夫人对方氏的态度,本不应该如?此高高提起?轻轻放下,那,是他?开口护了她吗……
徐妈妈看着她一派镇定,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间有些焦急。
自从初四过后,世?子爷就不曾踏进东厢房一步,细算起?来,已经有四五日了——若在旁的房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世?子爷年前几?乎是日日都来,待程娘子如?珠如?宝,这几?日官衙尚还松散着,也没?什么?大?事……难道,那日的事还是在世?子爷心中留下芥蒂了?
不免又要再劝程柔嘉去和世?子说几?句软话,免得真失了宠。
身着豆绿色杭绸褙子,牡丹髻上戴着莲子米珍珠发?箍的女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世?子爷若真厌弃了我,我巴巴地往他?那里凑,只会让他?更心烦。”
却心知肚明不是因为薛靖谦认为她“不洁”才不来她这儿。
是因为她害方氏受了伤,心中正?恼她吧。
那让他?消气的办法,兴许就是让她这个?受害者主动去和方氏赔礼道歉。
她做不到。
徐妈妈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暗暗盼着世?子爷早点能想起?从前程娘子的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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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徐妈妈忽地快步进来将?程柔嘉喊醒。
“什么?时辰了?”程柔嘉有些懵,下意识地问。
昏暗的灯烛下,映着徐妈妈焦急的脸:“娘子,夫人忽然发?起?热来,盛女医不在府里,夫人身边的于妈妈想起?您会医术,想让您帮忙先看看。”
“世?子爷呢?”程柔嘉猛地清醒过来,边穿好中衣边下了床。
“可巧世?子爷今日和陛下手谈棋局,又教了大?皇子几?招兵法,说得尽兴就被?陛下留宿在宫中了……”
想起?那日在园中侯夫人待她的好,程柔嘉没?怎么?犹豫就拿出?了医箱,穿了一身家常的衣物披了件狐皮披风就出?门了。
于妈妈正?在那头的廊下急得团团转,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娘子来了,可快些,夫人难受得紧。”
程柔嘉点点头,边走边问侯夫人的情?况,知道于妈妈已经拿着牌子派人去告知宫中了,暗暗松了口气。
侯夫人是薛皇后的亲生母亲,娘娘知道了此事定然会很快派太医来,她只要在太医来之前稳住侯夫人的病情?,应该就无碍了。
到了闻樨山房,四处灯火通明,小丫鬟们屏息站在廊下,几?个?大?丫鬟则面色焦急,脚步都有些不稳。
侯夫人戴着抹额散着头发?,脸烧得很红,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她附耳细听,依稀能听到“沈氏”两个?字。
应是烧得意识不清开始梦魇了。
程柔嘉不再耽搁,拿出?银针准备施针,于妈妈的脸上却现出?几?分犹豫。
人都说医者越老越可靠,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想起?程娘子来。可程娘子年纪这么?小,若是下手没?轻没?重反倒伤到了夫人,她可怎么?好跟皇后娘娘和世?子爷交代……
程柔嘉看出?她的犹豫,笑了笑:“妈妈不必担心,银针我从前也是用过的,治好过其他?病人,不是随意邀功在夫人身上试验。”
于妈妈想起?这程娘子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动摇了,片刻后,终是咬着牙点头:“那就劳烦程娘子了。”
程柔嘉在角灯下为侯夫人施了针,又亲自打了水为她换了一块帕子,拔针后侯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过来,于妈妈一摸额头,果然烧消退了下去,立刻就拉着程柔嘉感恩戴德地道谢。
她含笑点头,提笔写了方子让闻樨山房的丫鬟去熬药,便听见有小丫鬟高兴地进来禀报:“妈妈,世?子爷那边已经知道了,正?带着太医往回赶,提前派了人回来送信,算算时候,应是一盏茶之后就会到了。”
于妈妈大?松一口气。
程柔嘉见状就要告辞,于妈妈却笑道:“大?半夜的将?您叫过来劳烦您了,不若今夜您就先在旁边的暖阁里歇一晚上,免得再奔波,况且太医究竟是外男,夫人夜里病情?若还有反复,也好让您及时看看。”
果真是忠心耿耿。
程柔嘉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含笑应了,带着阿舟去了暖阁安歇,和衣而睡。
*
骑着马飞驰回来的薛靖谦带着几?乎被?摇散了骨头的老太医匆匆进了门。
老太医只略微把了下脉就大?松一口气:“夫人已经不发?热了,没?有性命之忧。”看向薛靖谦的眼神就有些不善:这么?焦急的把他?这把老骨头带过来,他?还以为侯夫人不好了呢……
薛靖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看向于妈妈:“不是说娘高烧不退吗?”
于妈妈此刻完全放下心来,眉眼舒展,想起?这几?日院里丫鬟说起?的程娘子失宠的闲话,也刻意地要在世?子面前抬一抬她:“多亏了程娘子,若不是她及时来给夫人施了针,只怕夫人此刻仍是高烧不退。”
阿元?
薛靖谦不意能在此听到她的名字,默然地将?桌上隽秀字迹的纸张拿起?来。
是张药方。
“是程娘子方才开的药方,还没?来得及让丫鬟去熬药。王太医,您也看看?”
白须的老太医摸了摸胡须,对着角灯看了片刻,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这药方开的没?什么?问题,照着抓药就是。”
人仰马翻的闻樨山房终于静谧下来,薛靖谦不放心母亲的病情?,将?太医留在了外院歇息,自己在床前守着母亲。
越发?毫无睡意。
想起?于妈妈若有所指的话,他?忍不住抬起?脚往开着门的暖阁的方向走了两步。
隔着紫檀木底座的谷风屏风,依稀能瞧见里面床榻上女子恬淡又安详的睡颜。他?凝视了良久,直到里面守夜的阿舟翻了个?身出?了些动静,才垂下眼退了出?去。
快到天明时,侯夫人醒了。
薛靖谦给母亲喂了药,才见她意识慢慢清明起?来。
正?要开口问是怎么?一回事,却见母亲已神色呆滞地开口:“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了,我还会梦见沈氏。”
明明是平静至极的言语,薛靖谦却听得心头一颤。
沈姨娘是母亲和长姐心头的一根刺。
他?原以为,圣上登基之后,母亲已经慢慢看开了,却不曾想,还会被?一个?过世?的妾室压得郁结在心,又生了一场病。
侯夫人是在初四那日,开始不断地梦见沈氏。
脑子里都是薛靖淮被?册封世?子,方家上门来退亲,方氏转嫁了薛靖淮,而她可怜的儿子远在西?北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沈姨娘虚情?假意地来探病,实则在她耳边极尽恶毒地诅咒她的一双儿女的画面……
“谦哥儿,把薛靖淮那个?孽种分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他?。”侯夫人抓着薛靖谦的手,眼眶有些发?红。
“是。”薛靖谦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对于薛靖淮,他?的恨更多的是来自于母亲的恨和父亲的偏心。至于与?方氏的婚约,实然心中并没?有太多涟漪——在西?北风餐露宿性命垂危的时候,他?脑子里一次都没?有想起?阿嫣的脸,他?对阿嫣,终究是只有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
当初留下薛靖淮在府里,一面是因为陛下希望薛家家和万事兴的意思,一面也是想让偏心的父亲亲自对昔日宠爱的庶长子赶尽杀绝——父亲那么?聪明又那么?自私的人,连深爱的沈姨娘都可以弃之不顾,生生地用对池姨娘的宠爱气死了她,又何况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儿子?
这些年对薛靖淮的折辱也算够了,偏偏他?还不死心地一面借着他?的光一面想报复他?,竟敢对阿元动手……想到园中那一幕,薛靖谦的目中不由又含了一丝怒气。
病了一场的侯夫人力气不多,说完这番话便面露疲乏,薛靖谦见母亲不再有发?热的迹象了,服侍她安睡下,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分家两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办成,可得花不少的功夫。
“去请侯爷到外院书房走一趟。”他?负手吩咐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父亲装疯卖傻不是一日两日了,说着要求仙问道,实际上那些吃了可能中毒的丹药,一粒也没?入他?的口。
他?暗暗摇头,余光落在一旁暖阁的窗纱上,想了想,还是抬脚离开了。
承平侯府因为沈姨娘,已经乱了那么?多年,至今仍有伤口在众人心间。有些规矩他?本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应该有例外。
*
侯夫人病后的十余日里,程柔嘉时常去探望,亲自给侯夫人喂药熬药的事没?少做。
薛靖谦每日也会去闻樨山房请安,可巧的是,两人一次也没?有碰上过。
徐妈妈日益增长的焦急几?乎写在了脸上。
世?子爷这都有十余日没?踏进东厢房了,府里关于程娘子失宠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程娘子面上瞧着是上了心,日日都去侍奉夫人,像是想从对夫人的孝道重新拢回世?子爷的心,可偏偏在夫人面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世?子爷此举像是在避着程娘子,程娘子也并没?有想招儿在侯夫人那儿“偶遇”世?子爷……
就连侯夫人,在程柔嘉连着去的第十日也忍不住开口:“丫头,你若是想拢住谦哥儿的心,就该多去他?面前晃悠,老在我这个?老婆子跟前转,这算什么?事啊?”
程柔嘉笑得坦然:“妾身只是想给夫人尽孝道,若是世?子爷想让妾身侍奉了,说句话便是了,这种事,哪里有妾身置喙的余地呢?”
侯夫人连连摇头。
看上去是个?软和没?脾气的,实则是个?敢晾着谦哥儿的。至于什么?失宠的话,她是半个?字都不信的——那日若不是她去得及时,她真怕谦哥儿一个?没?忍住拿刀杀了薛靖淮那个?孽种,幸好……把那孽种早日分出?去,可保家宅安宁。
出?了山房的大?门,红绸忽地看向她:“姑娘,世?子爷若是一直不来您屋里,小少爷的事情?,要怎么?办?”
程柔嘉脚步一顿。
这几?日府里的捧高踩低已经渐渐现出?了眉目——还在冬日,管炭的婆子却开始借口府里的银炭不够了,给她们送来少了能呛死人的湿木炭;灶上的婆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殷勤,送过来的饭菜不是凉了就是短斤少两,她需要多加许多银子,才能吃得上热腾腾的饭菜……
侯夫人并未刻意在下人们跟前抬举她,兴许也是在敲打她,想让她主动和薛靖谦低头。
但最要紧的事,她年前在薛靖谦面前提的为小弟延请名师的事情?,初四的时候薛靖谦还没?有给她定论,而程昱之的事,若她一直是“失宠”状态,恐怕也不便派人到府外打点……
程柔嘉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做了决定,附耳在红绸耳边说了几?句。
红绸点了点头,立刻顺从地重新折回了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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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深蓝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星子。
提着八角宫灯,莲步慢移的婢女身着宝蓝色绣桃花的比甲,梳着交拧的双丫髻,虽低垂着眉眼,却难掩殊色动人。
新提拔上来守书房的小厮立刻警铃大?作,想起?师父的谆谆教诲:“世?子爷最厌恶那些心术不正?想一飞冲天的婢女,外院的书房,是不让侍女进去贴身服侍的……”
立刻面色不善地拦下来:“什么?人?这时候来书房干什么??”
被?拦下来的婢女面上微微有些惊讶,旋即笑意更浓:“奴婢是侯夫人身边的,侯夫人说世?子爷忙着分家的事,实在辛劳,便让奴婢来送碗参汤给世?子爷补补身子。”
那小厮打量了一下婢女衣襟上小巧精致的木樨花,点了点头。
师父教过他?,侯夫人身边的姐姐的确是都会在衣服上绣上统一的木樨花的。
便放了她进去,但仍是警惕:“送了汤就赶快出?来,免得多生事端。”
“侯夫人交代了,要亲眼看着世?子爷喝完才行。”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那小厮不由心神一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让开几?步让她进去。
薛靖谦正?低头看着一沓文?书,手里的毛笔不停地在上面批注勾画,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淡漠道:“什么?事?”
却是一个?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娇柔声音:“世?子爷,夫人让奴婢给世?子爷送一碗参汤来。”
门口的小厮竟然将?女子放进来了。
薛靖谦微微皱眉,但想着是母亲身边的人,到底不好发?火,随意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挡住泰半烛光的身影却没?有动弹,有些犹豫地开口:“世?子爷,夫人说要让奴婢看着您喝完的……”
薛靖谦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放下毛笔,手伸向食盒里的汤碗。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却忽地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抚上他?的肩,那声音又道:“夫人说了,送这汤的意思,就是让世?子爷知道,是时候该安歇了……”
开口说话的婢女说着就大?胆地拢住他?的后颈,要坐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