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凛冽,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金兽铜炉中飘着香雾,一旁的丫鬟煨着新酒,朱丝描金的地毯绵延到临时搭的戏台前。
台上正在演的是《吕布戏貂蝉》。
那“吕布”作小生打扮,面如皎月,气若幽兰,不知是多少京都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右袖收口,左袖下垂,两根雉鸡翎一挑,尽显风流。腰间一颗老虎头,不显威严,倒颇有些可爱。头上粉红的绒球随着“吕布”的动作一颤一颤,连“貂蝉”都要迷陷进去。
这是京都的头牌小生,也就只有肃国公之女、镇远将军之妹才有这等魄力,一掷千金,请他来梅府上唱堂会,还是独为她一人而唱。
梅家三代忠烈,到这一代,因新帝年少,梅清鉴的父兄更是战功赫赫。从小,父兄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前日,她刚收到兄长的信,说不日便可凯旋而归,她一时高兴,这才叫了头牌进府快活一番。
梅清鉴一条腿搭在椅子上,手上端的茶都忘了喝,对着这样一张脸,仿佛身飘云端,真真尤物也。
想做他腰间老虎头,想做他胸前银针绣,想做他头上一颗球。
鼓点急切起来,正待转场,忽听侍从扯直了嗓子喊道:“少卿大人到——”
清鉴眯着眼,压根没听进耳朵。贴身的侍女雀草轻晃了晃她的衣袖,提醒道:“小姐,小姐?少卿大人来了。”
“谁?谁!”她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马上就要进殿了,她却对着另外一个男人的脸肖想好事。
手里的茶杯盖跳了跳,清鉴手忙脚乱,慌忙把腿从椅子上拿下来,端正坐好,还不忘吩咐:“停停停,先下去,下去下去。”
可茶杯一歪,泼了半桌子水,清鉴急道:“手帕!快拿手帕来!”
雀草上前帮忙收拾,安慰道:“小姐别着急。”
“能不急吗?”她扯过雀草手中的手帕,胡乱用力擦着桌子,动作太大,又差点碰倒果盘,她双手一拢,最顶上那颗橘子“咚咚咚”跳下了桌案,一路滚到了一双黑靴面前。
周遭寂静无声。
清鉴硬着头皮,顺着黑靴往上看。
压着剑柄的手指修长有力,再往上,是一张略带薄怒的俊脸。
“少俊哥哥,我错了……我这便去读书习字。”清鉴抢先认错,这招百试百灵,以往无论是兄长,还是未婚夫,都不舍得再训她。
可这次,少俊却更加严肃,大步上前,鹤氅上还带着寒气,不禁让清鉴一怵。
他一开口,更是冰冷:“清鉴,出事了。肃国公在北厥被俘,朝中有人趁机参他暗通贼寇,陛下已经发落下来了,鸿鉴兄却在押解回京途中不知去向,捉拿的人很快就要到府上来了。”
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连在一起却不知什么意思。她略显僵硬道:“你在说什么?”
紧接着,这几句话的含义才慢慢在她心上泛起波澜。清鉴不敢相信,脸上却已失了血色,连带声音都在发抖,“戏文都不能这样演……”
“清鉴,这是真的。快跟我走,不然追兵进来,就走不了了。”少俊说着去拉她,清鉴却后退了一步。
“我不能走,父兄不在,那些追兵来了会怎样?抄家?”
“目前应该还不会,但是一定会封起来,你也要送去坐大牢,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不要再耽搁了。”
府前已经传来了追兵的呼喝声和撞门声。少俊再次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飞快走向后门。清鉴被他拽着,只觉得两腿发飘,天旋地转。
这怎么可能?半刻钟前,她还在醉生梦死,期待着父兄回来,一家团圆。而现在,除了从不离身的银色马鞭,她却是一无所有。
头牌小生已经先一步带着鼓师乐师从后门遁了出去,府中的下人也乱成一团。
雀草追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少俊只有一匹马,显然没办法带两个人。
少俊微微上前一步,对清鉴说道:“朝廷要抓的是梅家的人,雀草他们不会受牵连,把你送到安全地带后,我也会派人照顾他们,你不用担心。只不过现在,没办法带他们一起走。”
雀草与她一同长大,事发突然,清鉴却不能弃她于不顾。倒是雀草先说话了:“没事的,小姐,你跟少卿大人去吧。我们终会有再重逢的一天。”
雀草随之放开了她的手,跑回了府中。
清鉴仍不舍,少俊站到她身前,道:“不要再纠缠不决了,不然一个也走不了。”
少俊说话,向来比她父兄说话还有威慑力,尤其现在他又这么严肃,清鉴不得不听。
少俊将她抱上马,将自己的鹤氅脱下,给她披上。二人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他们从小被指腹为婚,梅夫人和楼夫人本是闺中密友,又家世相当,便想着早先定下这桩好事。
怎奈梅夫人难产去世,楼夫人也在少俊五岁时撒手人寰。
清鉴和少俊少年时,还有人时不时拿这件事开开玩笑,可近来,却没人主动提起了。
楼家也是权倾一时的世家,清鉴以为,少俊会带她回去,以夫家的身份,护住她。
可是,周遭的景色却渐渐荒凉,马蹄飞奔的方向,是城外。
几家欢喜几家愁,就在她逃命的时候,城外正在吹吹打打办喜事。
一枕黄粱绾青丝,十里红妆聘佳人。
京都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迎亲队伍的头已经进了城门,尾却还蜿蜒不见。
她在心里暗暗欣羡,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样的排场。也不知她嫁给少俊那日,会是怎样的情景。
如棋盘罗列的市井人家渐行渐远,巍峨的山峰却越来越清晰。
她不禁想起百姓们常常提起的,这山中贼寇的故事。
京郊最高峰名唤‘鬼见愁’,山路崎岖,纵横交叉,传闻只要误入其中,便再也转不出来。‘鬼见愁’峰上有一伙悍匪,老大名号‘海东青’,传闻长得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一张,能生吞小孩。
关于这位大当家的恶劣事迹,清鉴颇为不耻,她的父兄忠肝义胆,她从小也被教育为人正直,自然是看不惯这样破坏国家道义的人。
她这么想着,又看着这连绵不绝的远山,清鉴默默翻了个白眼。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金乌西坠,群山看着黑洞洞一片,清鉴将少俊的鹤氅裹得越发紧了,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就在她想着,赶快跑过这片地方,再也不要来了的时候,少俊将缰绳一勒,马蹄停了下来。
清鉴惊讶:“这、这是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