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脸色惨白,颓然地后退几步,身子有些踉跄,长孙无忌忙上前扶住她:“阿娘!”
长孙炽见此出言安慰:“目下还没定罪处置,兴许还有转机。只是,这么大的事,我终究还是要过来跟弟妹知会一声才好。”
他语罢看着眼前的母子三人,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喟叹一声,负手往外面走。
原本艳阳高照的苍穹不知何时被一团乌云笼罩,周遭视线随之黯淡,隐约似有闷雷响起,伴着几声聒噪的鸦啼。
春雷滚滚过后,细雨淅沥而下,又密又急,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凛冽的凉风吹拂,伴着刺骨寒意。
原本欢欢喜喜的回洛阳,如今长孙晟入狱,陡然打破了该有的团圆之乐。
高氏坐在案前不说话,神情呆滞,整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孙无忌和嘉弥也是眉心紧蹙,不发一语。
长孙安业和徐氏夫妻二人不知哪里得来了消息,过来问情况,徐氏丝绢掩面,哭哭啼啼,生怕龙颜大怒之下祸及阖府满门。
没多久,长孙恒安和柳氏夫妇也跟着来了,柳氏被徐氏的哭声感染,也随之低声啜泣。
长孙安业听得烦躁,一拍长案,呵斥道:“你们俩给我闭嘴,父亲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靠在柱子上的长孙恒安将柳氏拉至一旁,轻声道:“什么死不死丧不丧的,三弟别说这种话,忌讳。”
长孙安业瞪他:“我说什么几时轮到你来置喙?知道忌讳,就让你娘子闭嘴!”
长孙恒安没什么大本事,但与柳氏夫妻情深,此时听到这话也来了火气:“你娘子哭声最大,好意思说我娘子?”
“吵什么?”主位上高氏倏然开口,蹙眉看着屋里的众人,淡声道,“嗓门大就能救你们父亲出来?”
长孙安业望向主位上年纪还没自己大的继母,轻嗤了声:“母亲嗓门不大,倒是想一个救我父亲出狱的法子来?也对得起父亲大人……平日里疼你一场。”
“长孙安业!”长孙无忌和嘉弥几乎同时出口,怒目而视,直呼其名。
长孙无忌斥道:“我阿娘也是你的母亲,你焉敢这般说话?”
长孙安业理了理衣摆,把玩案上的杯盏,轻蔑一笑:“我乃正室嫡出,她一个继室,既没生我也没养我,哪里值得我敬重?父亲不在,我这个嫡长子才是一家之主!”
嘉弥本坐在高氏跟前,听闻此话,握了握拳,起身走过来,俯首望着他:“三哥今日敢说这话,是当父亲回不来了吗?”
她年纪不大,但自幼跟在长孙晟身边,举手投足间颇有将门之风,此时就这么静静望着长孙安业,说不上怒,却又莫名带着几分压迫。
这份凝视,让长孙安业想到了父亲往日的凌厉,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盏,从案前起身,站直了身子,嘉弥望过来的目光也从俯视逐渐变为仰望。
长孙安业暗舒一口气,心底的那份压迫终于消除。
他垂眸睨着嘉弥,眼底带了轻蔑:“你一个半大的黄毛丫头,也想教训我?”
嘉弥望着他,语带讥诮:“三哥自诩正室嫡出,身份比我们都尊贵,嘉弥怎敢言训?不过三哥既然这么有主意,又急着做一家之主,救父亲的大任现在便交给你。只要你能解父亲牢狱之苦,我、四哥还有母亲全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如何?”
长孙安业唇角扯了几下,一时语塞。
等了一会儿,嘉弥勾唇:“怎么,这差事,三哥不敢接?”
“都是长孙家的人,凭什么我想法子?”长孙安业不服气。
嘉弥眨眼,一脸无辜:“父亲没在,您是一家之主呀,自然得三哥您出来主持大局,拿个主意。”
“……”长孙安业一掀袍子,重新跽坐于案前的软垫之上,哑口无言。
嘉弥看他一眼,声音陡然凌厉:“既然三哥还担不起一家之主,就给我母亲道歉!”
长孙安业面色染上薄怒,握拳挥在案上,掀起眼皮看她:“长孙嘉弥,我看你年幼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可别欺人太甚!”
“方才欺人太甚,对我母亲言语轻浮不敬之人,又是谁?”
嘉弥怒然驳他,见长孙安业不语,她又道,“救阿耶之事,你既然没法子,而今也不用你操心,我阿娘是一家主母,自有应对之策。”
“三哥今日若向我阿娘道歉,此事便罢了,若不然,”嘉弥垂眸看他,声音不怒自威,“待日后父亲出狱得知你今日所言,只怕后果会更严重。”
提及素来威严的父亲,长孙安业眉心一跳,面上多出些许慌乱。
终于,他沉着脸重新站起来,上前对着高氏拱手,没了方才的傲气:“父亲突然落难,孩儿慌乱之下一时口不择言,还望母亲见谅。”
高氏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缓缓自案前站起身来,不曾看他一眼,径直出了大堂。
长孙无忌和嘉弥见了,也跟着走出去。
“长孙嘉弥!”长孙安业唤住门口的嘉弥。
嘉弥驻足,还未回头便听长孙安业又道,“你今日这般能言善辩,我且看你们母女怎么让陛下改变主意,将父亲从牢狱里解救出来。”
听到他置身事外的看热闹语气,嘉弥嗤了声,唇角轻扯:“不劳三哥费心。”
她跨过门槛,翩然而去。
长孙恒安和柳氏夫妇则是早看呆了,好一会儿才一起从正堂内出来,回自己的跨院儿。
路上,长孙恒安想着方才自家妹妹那份气势,叹道,“嘉弥不愧是父亲一手栽培出来的,小小年纪便有这份沉稳,咱家宛娴实在难以企及。这打小出去见过世面的,就是跟同龄孩子不一样。”
柳氏斜他一眼:“莫说宛娴,你这做二哥的还不是半天没插上一句嘴?”
长孙恒安讪笑两声:“我是庶子,人家都是嫡系,哪有我插话的份儿?”
柳氏叹气:“你还别说,得知父亲出事,我这心慌意乱的,生怕长孙家就这么完了。如今嘉弥站出来,我倒觉得好像有了主心骨似的,虽说年纪不大,但能镇场子,这孩子太像父亲了。”
——
嘉弥和长孙无忌送高氏回到房里,长孙无忌坐在案前问她:“嘉弥刚刚那般,莫非有法子救父亲?”
嘉弥挽着高氏的胳膊,听到阿兄的询问微楞片刻,苦笑:“我其实还没想到呢。”
“那你……”
嘉弥打断他:“二哥二嫂胆小懦弱,三哥嗜酒贪杯,玩世不恭,三嫂素来欺软怕硬,没个主意,他们本来就帮不上忙,不震慑一下反而闹得家宅不宁,平白添乱。”
高氏轻拍女儿的手臂,柔声道:“你做的很好。”
“那阿娘可有什么法子?”嘉弥抬眸问高氏。
高氏看向窗外,明媚动人的桃花目里似有迷离幽光,良久之后,她朱唇轻启:“有,也没有。”
“什么?”嘉弥不解地看她。
高氏回神,看向长孙无忌:“唐国公出身关陇贵族,与当今圣上又是姨表兄弟,御前说话必然是有分量的。四郎与李二郎君相熟,不如去唐国公府走一趟,看唐公可有法子救你父亲。”
母亲不提,长孙无忌倒忘了此事,忙应着起身冲高氏行了礼,匆匆往外面走。
嘉弥却有些不放心:“阿娘,阿耶触犯龙颜,此时大家必然竭力自保,不敢跟咱们家有牵扯才是。唐国公与咱们来往不深,只凭着阿兄跟李二郎君的交情,有用吗?”
高氏也忧心忡忡:“不知道,只是唐国公既然有与咱们联姻的想法,兴许会愿意相助呢?成与不成的,总要一试。”
“联姻?”嘉弥思索片刻,“国公府嫡出的女儿只有一个,便是李三娘子,跟唐国公夫人窦氏久居长安。莫非,这唐国公想要把李三娘子嫁给我阿兄?”
听闻李三娘子待字闺中,与阿兄年龄相仿,倒是很不错的结合。而且,凭着阿兄与李世民的关系,应该很愿意给李世民做姐夫,亲上加亲。
高氏看她一眼,纠正她的小心思:“不是你阿兄,是你。”
“我?”嘉弥当即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心慌慌的,“跟,跟谁?”
高氏道:“你阿兄的那位好友,唐国公府二郎君,李世民。”
“……”嘉弥蹭的站起来,小脸儿涨的通红,“我怎么不知道?”
“你伯父与唐国公交好,知道那李二郎的品性,很是满意,便极力促成这段姻缘。还没定呢,只等你和你阿耶出使突厥回来便商议此事,谁想到……”
嘉弥垂眸,小声道:“我,还小着呢,婚事不用如此着急吧?”
高氏抚了抚女儿背上散落的乌发,轻声道:“原本是不急的,然而如今你阿耶蒙难,若唐国公愿意出面救你阿耶,这门亲事咱们得应。”
想到还在狱中的阿耶,嘉弥心中忧虑,也再顾不得别事,敛眉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