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涯客宿商陵的屋宅不算小,初入即见廊桥水榭,假山环林。
屋外是连绵的雪景,王神光跽坐在桌案后,翻开起一本破旧的山川游记。
看得出来,这本书已被他翻阅多次,朱批小字尤为显眼,少女敛着长睫,细细读过泛黄的纸边。
谢今涯平日做惯了狂徒,耐着性子沉着批注倒是少见,还别说这页页妙语连珠,直将那笔潇洒字骨也规束了许多。
王神光看了许久,看到她都不知何时松懈了肩颈,撑起了手,下巴枕在掌心上。
直到她又翻过一页,滑落的指尖按在折角,页边遮了许多小楷,惟有一个’旬’字完整露了出来。
她刮过页缘,薄薄的宣纸盖在指腹上,谢今涯却在此时悄然临至,少女停住手,未再翻动,她扬起眸子,看向门厅下踏雪行来的儿郎。
“阿光什么时候也喜欢看这些杂书了?”
王神光没有答他,只是合上书页,等人行至屋檐下,方才淡淡开?口:“你何时归家?”
谢今涯递来小巧的手炉,干燥温热,一如他不经意间滑过掌心的指腹。
“应该还有段时日吧。这向天冷,我想等萋萋身子再好一些。”
“你要带她回陈郡?”
少女不加掩饰蹙起了眉心,谢今涯微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她许是误会了什么,连忙笑着摇头,颇有些风流秀曼。
“她是博陵柳家的后人,自然要回博陵。怎会与我回陈郡呢?”
博陵柳氏,北秦境内最著名的铸造世家,也是当年秦俞王攻陷楚国的最大功臣,却在两年前的雨夜一夜覆灭。王神光熟读百国史传,自然知晓灭门当日,身为秦帝肱股之臣的柳家长子惨死荒郊。
“柳家后人。那位养在深闺的小女儿?”
“是,她自小体弱,被柳夫人寄养在高山寺庙,少有人知。柳家被仇杀灭门后,她被忠仆一路护送逃入商陵,委身东流馆做了一名雅伎。”
春秋长萋萋。
似乎只能一辈子依偎攀附的柔弱菟丝花,柳春秋。
“仇杀?北秦显赫门庭,也是简单一句仇杀就能覆灭的吗。”
手炉滚烫,炽热的气息穿透衣裳,熨帖着她有些冷的身子,
“柳郎君剑术卓尔,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局。你逗留此地,只为护着她,焉知下一个不是你?”
“阿光,她对我很重要。”
王神光陡然笑了,宛若冰雪霁晴,那双眼睛明亮生辉,直直望着他,如同?心尖旭日,照亮他最隐秘的暗礁。
“博陵春秋娇,寂寂剑中花。对你重要的,到底是柳春秋,还是她手中的花寂剑。亦或者说是,当年旬黎山令人费解的寇乱。”
阿湄死的那年,她正客居祖家,替母侍孝,等她从迢迢山水赶回,只来得及看着那抬封棺,晃悠悠被人送进新坟。
作乱的流寇像是凭空消失了般,任凭王谢二族几经查探,都找不到丝毫头绪。
那时烛火高明,谢今涯安静的坐在墙角,充耳不闻王父的问话。他同?阿湄一道被人劫掠,最是清楚当日情形,奈何两族中数位长辈几经查问,谢今涯皆是一副沉闷不语的消颓。
他对此事终日死寂,就连王神光也以为,这是谢今涯永远不能触碰的伤痕。
直到她翻开那本游记,直到她得知柳春秋。
柳家数代都是铸造铁刃的好手,百年前先祖还曾是奉上天子御剑的匠师,族中打造的名刃不知凡几,就连那英年早逝的柳郎君,也曾铸出一把名动天下的软剑。
天色暗淡,屋内却未生烛火,谢今涯背着窗棂微光,隐在暗处的眉目难以窥清,王神光只听到他的声音极淡。
“阿光,你累了。”
“我没累。”
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她头回对一件事显露出执着,谢今涯看着暗色下的她眼眸清凌,如同?风中亭亭的菡上凝露。
“你一直知道阿湄是怎么死的,可你却从不肯说。”
“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根本无从说起。”
他平静的语气仿佛在概述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而这件事仿佛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伤痕,
“我们都被蒙住了眼睛,关在一个屋子里,每日只有鸟叫蝉鸣相伴,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可是你还在寻找。你不可能不知道。”
谢今涯步出阴影,他脸上含着笑意,面色如常,“是,我知道。我头一回厌恶自己习了剑,我听到了剑声铮鸣,那柄剑很锋利,锋利到阿湄连一声都来不及喊叫,就那样破开了咽喉,喷了我满脸的血。”
冷月渐渐爬上梢头,银光流离,王神光侧着脸,眉目低垂,很少有人能猜出她在想什么,少时的阿湄是,现如今的谢今涯也是,他立在屋门口,视线从少女发顶移走,转向了遥遥远方。
“可是阿光,我又那般庆幸自己习了剑,因?为这世上除了我,再无人能找到真相。”
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夜色阑珊中,逐渐漫成一片火光,缩影在少女寂静的瞳仁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