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丞相到底是死了。
折玉在寒夜里抱回了一个男童,孩提之年正是好动的性子,伏在他铺满黑羽的肩头,哭得面皮紫红。
道缓多?次在国师府见过这孩子。
庭中琼树葳蕤,枝繁叶茂,眉眼平和的国师按着他肩头,低声指导着那姿态不雅的弓步。
琼英阵阵,拂落在折玉袖口,他执剑的手腕轻翻,那抹白色飘然坠下?,落在道缓的心头。
她想起多?年前在梨苑听曲的日子,那时江阔云低,一望无垠的北海池波涛滚滚,湿润的空气浸染开来,郦娘子?敷上粉墨,环着袅袅余音,云缎似的水袖轻舞。
“……无情有情,只看他笑脸来相问。
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明珠莹润,照亮了一方夜色,道缓垂着的碎发滑落,勾在她眼角的银纹花枝上?。
夜风凉人,她压紧了衣袖,转头朝身后侍奉的录事轻言,“今夜朗星明月,我想起去岁隆冬埋下?的梅酿,劳烦何卿前去替我取来吧。”
支开了天子留下?的眼线,国师干净漂亮的眉目微松,他看着面前柔弱的公主,温言:“多?谢殿下?收留风垠。”
道缓摇头,垂下?的眼不知看着何处,“我很喜欢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如果此时那名何录事还在的话,他一定能精准的发现,跽坐一侧的公主绷紧了脊背,那双掩藏在几案下?的手紧紧绞着,半点也不像是表现得那么风平浪静。
良久,公主听到了一声清雅的低叹。
“殿下,不慎沾染上?浑水,尚可换一套华裳,可落入沼泽里,您只有越陷越深,再难抽身离去了。”
两年前,齐王死士带来了舜华从不离身的木镯,以她性命相挟,迫使折玉除去殷氏一族。
想到自小体弱又爱胡闹出逃的胞妹,折玉从不松动的心动摇了。
殷丞相忧国爱民,是天子?庙堂里少?有的忠君之才。
折玉不愿夷族,僵持之下?,齐王同意了只杀丞相一人的诺言。
可并不是谁都像巫族一样重诺。
等他从伏击丞相的漫野荒郊赶回时,殷府满门惨烈,折玉只来得及从死士手中救下?殷氏最后一滴血脉。
齐王信鸽带着他亲手写下?的墨书回?去,殷氏负隅顽抗,拼死戮尽满门。
这个孩子?若被发现,皇权式微的公主难以承受齐王的怒火。
取酒的录事匆匆赶回。
折玉侧过脸,他的目力极好,远处绵延无际的池水漫漫波澜。
幽香沁鼻,微苦的梅酿滑过喉头,道缓忍着舌尖不住蔓延的涩意,松开了紧攥在掌心的衣袂。
录事难以忽视的目光寥寥落在道缓身上,她专注的凝视着酒盏,逼回声音里的难受,“我的手艺不太好,这酒有些涩口,国师还是饮茶吧。”
录事执笔,快速地在小册上?书写。
‘年七月望,宴于水滨,主弃杯罢饮,言其涩口难咽,主婿不可食之。’
茵陈看不惯录事随时随地都跟在身侧,圆眼一瞪,气鼓鼓拦着人骂道:“殿下深闺岂容你等踏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怎么跟宫里的小内侍一样,走到哪儿都要跟着,难不成殿下沐浴,你要奉香胰?殿下如厕,你要递手纸!”
向来严肃的何录事俊脸一红,憋了半晌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婢砰的一声甩上殿门,差点砸着他鼻尖。
道缓无奈,反过来劝着她,“你同他置什么气,他也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
单从道缓这么些年来,从未说过他半分不妥就可见一斑,自家公主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脾气好,说得难听的,私下?里什么话都有。
茵陈红了眼眶,见不得她被人如此指指点点,方才发了一通脾气,也是气不过。
道缓从来没否认过,她是个懦弱无能的公主。
她年少?时,也曾羡慕过襄城,也曾幻想着自己能那般张扬的活着。
可是天子?从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的母亲一心想要爱宠,她的兄长忽视她,她的妹妹厌憎她。
道缓本该死在太子?的国葬上,是皇后拦下了天子的鸩酒。她代替襄城,成了天子的眼睛,嫁给国师。
她苟延残喘的活在这泱泱盛京,又怎还有年少虚幻的残念。
那双霁月清风的眉眼,恍若霜台笼日,刺目得让道缓垂下?眼,再垂下?眼,直至眼睫恰如其分的掩盖住那份惊艳,那份怦然,她才如求了升斗甘泉的涸辙之鲋,拼命努力地呼吸,松泛开掌心揉皱的华锦。
她这般卑微的爱恋,低进了尘埃,却从未妄想着他看一眼那份可怜的情意。
世人嘲弄她,讥笑她不幸的人生,道缓安静受下?,忍着这浅浅的疼痛。
可道缓无法忍受他这样看着自己,出尘的眼睛浮露出礼貌克制的婉拒,就像面对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腐朽而又跋扈的王朝,深掩下?极力克制也不能抹去的鄙夷。
到这样,她就再也抱不住那份可笑的情意了,道缓想,她会无地自容,会羞愤欲死。
作者有话要说:是我的乖宝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