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缓二十岁那年,上京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她的哥哥太子殿下,死在了漫道雄关。第二件,她被人退了亲,老丞相那不争气儿子跪在她群青色衣摆前,言词恳切。
至于第三件,她退婚后的月余,出降给?了名为天子近臣的国师。
她的父亲痛丧爱子,一?连数日卧于床榻,不理政务。
天子放权,让本就式微的皇室愈如?风中残烛,百国诸侯纷纷进京,政权飘摇中,她那个一?向强势的母亲也难掩疲惫。
齐国仪仗甚赫,长长的车尾似是望不见尽头。
道缓站在悬于高墙的宫桥上,看着最领头那座青轮华盖车,慢悠悠驶过叩天阍的大门。
暗香浮动,朱缨摇摆,齐王带来数位闻名百国的美人,随着他?一?同入了天子内宫。
这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殷老丞相气得当朝摔了朝笏,指着齐王的鼻子大骂其心可诛。幸而皇后垂帘摄政,总算拒绝了诸侯的‘好意’。
朝臣们松了口气,头一回庆幸‘天下第一妒妇’的名声如此响亮。
皇后善妒,极难容人。
天子膝下一?子二女,皆出自中宫。
但这拦不住皇后的母族。
秦国主声泪俱下,跪在万春殿外的青石地上,又是以头抢地,又是猛捶心口,皇后被磨得失了脾性,不忍老父年高久跪,终是松了松口。
比道缓还小上两岁的秦王姬,抱着牡丹头的玉石琵琶,入了内宫。
道缓在北海池上的廊桥里,远远见过这位新来的秦美人,她心下计较几?番,最终得出这位秦姬有些不符美人的名头。
她那个齐王叔,来时气势雄雄,手下网罗了难得一?见的美人。
其中最瞩目的,便是让人见之?难忘的越女姒咸。
越女原居楚地,后来父死,跟随母亲改嫁到越国。
越国富水泽,地少人也少,跟它?周围的齐、鲁等国相比,实在是弱小。
越王喜好享乐之?道,对动脑子打仗这些事一?窍不通,不待齐国抛出盟友的大旗,就诚意十足的备上厚礼,意欲依附齐国。
越女貌极妍,被出街游玩的越王一?眼看中,献给了齐国。
齐王得意于她的容姿,想着天子慕美,必能收下这名难得的美人。
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还没见到天子,就被她的母亲一言否决。
殷裔求来时,道缓正从梨苑出来,面上覆着一?张郦娘子送她的半额面具,白色花纹攀附在她耳上的鬓发间,将将遮住了道缓的眼角。
月前大雪,她不慎被冰凌砸伤了脸,眼角破了道极深的口子,现下只余一?条扭曲粉嫩的肉痕。
郦娘子曾是太后的红人,她善傩舞,又善吴曲。
太后作为曾经的吴国王姬,人老了思乡,更是偏疼她。
大约是一辈子的金帛都挣足了,太后崩逝时,皇后曾问她可要离宫,郦娘子想着自己孤女一?人,出了这内宫恐守不住钱财,拜了三拜,道自己仍愿长居梨苑。
这么些年来,除了道缓三五日往梨苑走一遭外,竟几?乎无人造访。
不过现在或许是不同了,毕竟新来的秦美人听说也是个爱听吴曲的主。
顺着梨苑外的鹅暖石路,再往前是九曲通幽的朱栏廊桥,其下是不见尽头的北海池。
长夜漫漫大雪,冰封千里,寒风窜上来,道缓没拉住衣袖,瞬间涌入不少寒气。
立在垂拱门下的郎君许是站的久了,颈边裹着的貂毛有些润湿,软软矮了一?层。他?一?身黑衣华带,露出的手冻得泛红。
“殷卿?”
道缓出来时带了一?把纸伞,白色的斗篷被她紧紧拉住。
如?若说襄城是天子最疼爱的女儿,那道缓就是天子最不待见的公主。
她出生时,磅礴大雨连下了七日,河水决堤,南方大涝。至今楚、魏两国的国主仍对她极为忿恚不满。
有人向天子进言,她命中带煞,是个十足十的灾星。
就连因为她的缘故,她母亲也被天子狠狠冷落了一?番,期间差点整出了一?个庶弟。
好在那孩子身子弱,没一个月就去了。
道缓也就爹不疼娘不爱了。
待她这么默默无闻长成了老姑娘,殷老丞相看不过眼了,天子怎么可以有一?个大龄未嫁的女儿。
老丞相泪潵宣政殿,字字诛在天子稍有愧疚的心上。
天子又恼怒这老头的不识趣,喋喋不休念得人头疼。
道缓在十八岁那年,与殷丞相独子殷裔定了亲。
殷裔与她,其实说来也只见过几?面。道缓平日里不是一个能出风头的,大多襄城要去的宴会,她都会自顾避忌一?二,窝在殿里安分?守己。
仔细算算,他?可能还更熟悉襄城一点。
“殿下。”
殷裔的眼睛长得极好,像春日里沾了雨露的桃花。
此时此刻,他?正用那双好看的眼睛,专注的盯着道缓,如?若不仔细听清他?说的什?么,可能连道缓也要误认为他在诉说什么衷肠。
道缓掩在斗篷下的一?只手悄悄抬起,压在心口上,她透过细细的雨幕,轻轻眨了眨眼,听清了殷裔最后一段话的尾声。
“……臣今生非姒咸不娶,还望殿下首肯。殿下大恩,臣没齿难忘。”
这本也是她偶获的姻缘。
若不是殷老丞相未拒天子的赐婚,只怕道缓至今也没有这么一?殊荣的桃色轶事。
殷老丞相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当年巫族一事,也是他上谏的最积极,差点就要在宣政殿门口打个地铺睡在那儿了,惹得那时才御极的少年天子没怎么磋磨人,就下旨遣返巫族出了盛京。
道缓没有再问些什?么,她垂下眼点了点头,道:“好。”
立在那头的殷裔松了口气,传闻公主寡言温吞,跟她的妹妹襄城一比,性子着实是弱得不能再弱了。
如?果没有遇见姒咸,这样的女子的确适合做妻子。
殷裔这般想着。
婀娜窈窕的身姿萦绕上心头,那份淡淡的愧疚退却,他?又看了一?眼咫尺之?距的公主,游丝般的细雨来回穿织,密密麻麻罩在周身。
殷裔撩袍一?跪。
“殿下,臣恳请殿下,请旨退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再不受宠,道缓也是天子的女儿,殷裔身份再是贵重,也迈不过君臣二字。
这门亲事说白了,还是得天子收回成令,不然就算殷裔明早自挂上京墙头,到了晚上,尸体也要运进公主府邸,待公主点了头应允后,才能下葬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