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两位紧挨着钱知府那边坐了,张如绪和刘文隽在其对面。齐鸢跟着孙辂入座,唯独那位少年落了单。
齐鸢心里仍惦记那位韩秀才,借着喝茶的功夫,抬眸看向斜对面。
虽然传言都说是韩秀才害死的原身,起因是韩秀才索要龙涎香未果,恼羞成怒。但齐鸢此时细细观察,却总觉得有些蹊跷。
今晚的孙师兄等人都是锦衣华服认真打扮了的,自己虽选的素淡花色,衣料却也是上好的法锦。而这姓韩的既为贵妃亲戚,今日穿戴却十分一般,看着不过是中上家境。能仗势欺人的人,还缺银子吗?
更何况在自己故意看过去的时候,那人眼神闪躲,面露惧色。这样的人赌气报复有可能,但杀人……怕是没那个胆。
齐鸢满腹疑惑,不由盯得久了点。
那韩秀才起初还一脸惶恐不安,后来被他如此专注地审视,面色渐渐由白转红,随后如坐针毡,手足无措起来,不住地拿放杯子,抚耳摸发,不知道怎么办才自在。
谢兰庭坐在上首,将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韩秀才羞窘不堪,都快要钻地底下了,齐鸢却还盯着对方出神,也不知道是看哪里看着了迷。
他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不知道张御史脑子抽什么风,找这样一个浮浪子弟来。
钱知府的一双眼则一直留意谢兰庭。这会儿见他总时不时看向齐鸢,面色不虞,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刚刚在四望楼,他听到谢兰庭称呼齐鸢为“宝贝”时便被吓了狠狠一跳,不知道那小纨绔何时攀上了这位指挥史。
他是知道谢兰庭好男风的,今晚还准备了一位少年声伎,打算投其所好。
现在这俩眼看着要眉目传情,钱知府心里着急,看来看去,只得不顾礼俗地冲场中的少年使了个眼色,打算先下手为强。
那少年极为伶俐,睫毛低垂下去,示意自己明白了。
楼里的美婢们开始撤掉暖盘,上清茶,钱知府趁这个空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宣蘅,你为何不坐?”钱知府不悦道,“谢大人在此,不可失礼!”
众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向场中的少年。
名为宣蘅的少年闻言一笑,款步上前,抬头看向谢兰庭:“回府尊大人,奴有一不情之请,往大人成全。”
钱知府又怒斥了他两句胡闹,随后却转身,对谢兰庭道,“大人,此子乃是苏州大家苏鸣玉之徒,精熟九宫,与京城花间班的小花旦云霁并称苏州二绝。当然,那云霁远不如宣蘅识情知趣。宣蘅听说谢大人在此,百般恳求下官带他进来,非要见谢大人一面的。”
宣蘅听钱知府说完,也含笑下拜,原本看着只是俊俏的少年,动作起来却如柳如烟,格外轻灵柔媚,比女子还要袅娜。
齐鸢被这番动静转移了注意力,收回目光,好奇地看了眼宣蘅,又跟孙辂对视一眼,微微挑眉,意思是原来“好男色”是这种“男”?
孙辂竟也看懂了他的意思,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齐鸢被吓到般眉头轻轻一跳,心想原来这“男”色,好的也是肖似女人的“男”,那到底是图什么?
他还是头次近距离接触,看看这声伎,又随着对方的视线看看向上首的那位谢大人。
不得不说,谢兰庭今天穿的最素淡,却在满室华服中最为抢眼,整个人如玉光剑气,高贵凛然。而其他人的盛装打扮在此衬托之下,倒成了庸俗的凡夫俗子。
怪不得孙辂说他容貌惑人。齐鸢心里啧啧两声,正要再心里将这俩人品评一番,就见谢兰庭唇角含笑,抬眸看了自己一眼,随后看向场中的少年声伎。
“你的不情之请,可是要与我同坐?”
他那一眼清清淡淡,却远胜过了少年声伎的盈盈秋波。宣蘅俏脸微红,娇羞道:“奴今日何幸,能侍候大人左右。”
谢兰庭耐心等他说完,点头道:“也不是不可。”
宣蘅闻言惊喜望过去,钱知府也大松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但我不喜欢蠢货作陪。”谢兰庭又道,“玲珑馆宴向来是文人士子宴游之地,才学不及者也不应该在此。所以,我出个对子,你从场中选一个人跟你比赛,谁先对上,谁跟我同坐。至于输了的那个,杖责十下,即刻下山,莫要在此碍眼,如何?”
宣蘅眼波流动,几乎立刻朝齐鸢看过去。
孙辂心里暗叫不好,那小声伎显然是想挑齐鸢。但齐鸢若对得上,就要跟谢兰庭坐一块,这如何使得?若是对不上,那就要挨板子,齐鸢的身体更受不了。
他想也不想地站起来,在宣蘅开口前拱手道:“在下愿与这位小公子比试。”
宣蘅一怔,随后忍不住怪叫起来:“谁要选你!全扬州城有谁比得过十八岁考中生员的孙公子!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孙辂十四岁开考,十八岁过了院试。虽然没有连夺案首,但也是扬州少见的敏捷之才,也是褚若贞的得意门生。更何况他今年要参加乡试了,如果这次乡试能中,那扬州就有十九岁的举人了,这可是连钱知府都要高看一眼的。
宣蘅看他自请出战,又气又急,干脆直接指向齐鸢:“谢大人说了让我自己选,我要选齐公子!”
孙辂看这人蛮缠,忙看向褚若贞:“先生,齐师弟久病初愈……”
“谢大人有言在先,那就齐鸢吧。”钱知府巴不得把齐鸢赶下山,附和道,“齐鸢,你务必好好作答。”
这话一说,事情便无转圜的余地了。
齐鸢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心里不由冷笑。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姓谢的是笃定自己要滚蛋呢,也太瞧不起人了。他今天忍得已经够多了,再忍下去反而不像个年轻人。
齐鸢站起身,走入场中,朝众人拱手:“学生孤陋寡闻,之前未曾学过联对。今日不敢扰大人们雅兴,欲斗胆一试,却又怕对得不好,惹大人怪罪。”
张御史和褚若贞倒是对齐鸢很有信心,笑道:“放心答就是。”
张御史又说:“有下官在,谢大人不会为难你的。”看起来他跟谢兰庭交情很好。
谢兰庭想了想,也道:“既然齐公子久病初愈,那便免了杖责,只消下山回家便好。”
他就是不想看到有膏粱子弟在场吃吃喝喝,杖责倒也不是重点。
齐鸢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场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屏息,等着谢兰庭出题。
再看场中俩人,宣蘅是艳绝一方的少年声伎,目态风流。齐鸢身姿笔挺,目光幽深,又似一支藏锋玉笔。俩人皆灼灼其华,将场中风采分去大半。
这般好颜色的少年,无论哪个离场,都叫人于心不忍。
唯独谢兰庭毫不犹豫,轻笑一声,对俩人道:“下官不过是个武将,那就随便出一题。上对是,河图出洛。”
宣蘅目光微动,立即紧张思索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在心中重复这四个字。
唯有齐鸢立时“呀”了一声:“大人真是风趣!”
谢兰庭被这一声吓得一怔,皱眉看他:“什么意思?”
齐鸢微微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人的上对是‘河图出洛’,下对不就是‘明月在天’?谢大人真有意思,不仅以己度人,还以己联对呢。”
这话说完,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孙辂已经傻眼了。
河图出洛,明月在天……这,这不正是“龙阳”二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