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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没多久,俞峻就去了知味楼。
照日子来算,今天该是“观复”联系他的?时候。
来到书橱前,那?白皙的?,唯有畸形的?手指,刚翻开《四书析疑》,掂了掂便觉察出来了不对劲。
比以往沉不少,翻开一看就被书页间的?一样物什吸引了注意。
这竟然是个锦囊。
俞峻目光定定地落在这锦囊上?,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顿了顿,而?后,加快了速度,将这锦囊拆开了。
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他那?方私印和一块墨锭。
触手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五指攥紧了这块墨锭,俞峻眉心飞快地跳动了一下。
袖中的?手不自觉一动,等回过神来后,就已经?以衣袖遮掩,攥着这块墨锭,快步回到了春晖楼内。
等回到了春晖楼里,看着掌心里这块墨锭,他心里竟然像瓦釜黄钟齐鸣,炸得他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这是作何?
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又不是做贼或是什么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
陶汝衡从休憩的?内室中转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俞峻坐在桌前,半合着眼?,眉头微皱,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
俞峻内心触动,面上?却是不显山露水。
“危甫。”陶汝衡笑道,“你在想?些什么?”
俞峻睁开眼?沉声反问?说:“你在想?些什么?”
陶汝衡哈哈一笑,走到他身?边,拿了张椅子坐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若是聘请那?位张娘子来书院教书,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俞峻不置可否。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俞峻能和陶汝衡混在一起,说明两个人从骨子里都是颇为相似的?,至少都不是那?等古板僵化的?道学家。
倒不如说这两人更像是汉儒,不喜空谈心性?,也不喜放诞诗社酒社,徒夸名士风流,有宋明文人的?风骨,也有先?秦的?遗风。
陶汝衡换了个姿势,忽然察觉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在状态。
白皙修长的?手指紧攥着一块儿长方形的?墨锭,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旋开。黑与白交映出惊心动魄之色,动作之细致犹如在抚摸爱人的?身?躯。
“你要请她来书院教书,那?得做好准备。”俞峻拎起茶壶,将陶汝衡面前的?茶杯注满了水,望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淡淡道,“请她来教书不容易。”
倒不是指张幼双那?儿不容易,而?是各方面都不容易,学院的?夫子会怎么看,学院的?学生?会怎么看,学院那?些学生?的?父母长辈又会如何去看?
陶汝衡闻言,沉默了片刻,也叹了口气,锤了锤大腿道:“所以我这是在争取你的?意见。”
这一瞬间,俞峻的?眼?前蓦然浮现出知味楼前的?那?一眼?。
眉梢轻轻拧了拧,黑的?瞳仁,白的?眼?白,交映成砚台上?那?惊心动魄的?颜色。
而?那?桃花下的?一瞥,竟然与傍晚那?一团,照亮夜路的?灯笼光所重合了。
其实这两人他都未曾仔细看过,脑子里只?有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世上?有不少博涉经?传的?女?子。他其实并不赞同请一个女?子来书院教书,不过就他和那?位张娘子寥寥的?接触来看,能培养出衍儿这么个少年,这位张娘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如果她愿意,难道真要因为女?人的?身?份抹杀她的?才学?
他外?放的?时候曾经?见过一肩扛起家庭重任,比男人还能干的?村妇,也见过不少矗立于风雨中的?贞节牌坊,惨白如骨骸,令他或生?理?或心理?微感不适。
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风雨中那?就像是一座座埋葬了女?人的?墓碑,以伊之性?命,全其世人眼?中所谓贞洁大义。
如果是他……俞峻唇线抿直了些,如果他是个女?人。
他绝不愿意生?前如泥胎木偶,而?死后被人歌颂铭记。
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
人之一生?,不论男女?,都该当如此。各从所好,各聘所长,各遂其生?,各获所愿*。
默了半晌,俞峻道:“如果她愿意,我会尽量帮她。”
陶汝衡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哈!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文会的?时候,我再好好问?问?那?位张娘子的?意见罢。”
“已经?六月了。”俞峻忽然垂下眼?,不带感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六月了。”陶汝衡叹道,““怎么突然这么想??”
俞峻的?目光投向窗边那?一盆焦边的?杜鹃上?:“好久未曾下雨了。”
天太?热了,这墨锭握在掌心竟然也如同握住了一块烙铁,滚烫的?血液在体内跳动,心脏在体内鼓噪不休。
窗外?老桃已经?谢了,叶片被热浪吹拂,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的?、暧昧的?声音。
热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在寻求着清凉,寻求着解脱。
这天气亟需一场暴雨。
张幼双这边忙活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张衍也在九皋书院初步安定了下来。
九皋书院内。
张衍刚在门前站定了,远远地就看到个白衣青年走了过来。
青年一袭白衫,端得是温润如玉,乌发墨鬓,修眉细眼?,走起路来如袖摆如雪浪轻波。
这青年名叫孟敬仲,是明道斋的?斋长,他眉目舒缓,如清荷出水,亭亭净植。
看到张衍,莞尔道:“想?必小相公就是张衍了。”
孟敬仲忍不住多看了眼?面前这少年。
他也看了那?篇《子曰庶矣》,这篇工炼又锋锐的?文章,可算是在九皋书院扬名了。就连孟敬仲也不由看得热血沸腾,不过和那?洋洋洒洒的?文风不一样,面前的?少年却是生?了个玉人一般的?模样,有些清冷,皮肤很白。
眼?睫纤长,鼻子尤挺。
孟敬仲眉心一跳,脑子里忽地掠过了个堪衬大逆不道的?念头。
怎么和俞先?生?生?得有点儿相似。难不成这师徒之间的?缘分也是天定的??
说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俞先?生?这么重视一位学生?……
打住打住,孟敬仲瞬间冷汗如雨,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眼?见张衍抬手行了一礼,孟敬仲定了定心神,笑道:“我是明道斋的?斋长,俞先?生?事务繁忙,着我来照顾你。”
“我叫孟敬仲,大家都唤我孟师兄。”
张衍从善如流道:“孟师兄。”
孟敬仲笑着应了下来,先?是带着张衍去找了个仆役,让他帮忙把张衍的?床褥带去铺好。
又从头带他看了书院门楼、余坪,平日里上?课的?数间讲堂,细细地讲了书院的?学规。
最后,孟敬仲起身?去桌上?拿了《朱子大全》里的?一册,让张衍先?看着,自己?则去食堂打饭。
正看得入神间,孟敬仲带了饭回来,张衍听得动静,忙搁下书去迎他。
一顿饭吃下来,张衍帮孟敬仲收拾好了,两人才一人各坐一个凳子念书,写着明日要抽查的?功课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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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九皋书院的?大门前,又来两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身?材偏瘦弱,样貌普通,眉眼?书卷的?男子,仰头看了眼?这九皋书院的?大门,心里赞了一声。
当真不愧是这十?里八乡最著名的?书院,不知这回文会又能选送几个少年俊才呢。
身?旁的?同伴眼?里也似有感慨之色:“这九皋书院,想?来也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能与之相比了吧?”
那?书卷男子,也叫做徐廉静,微微颔首,“这吴越二县,也就当数这九皋、萃英这两家。”
不过……徐廉静内心默默补充了一句。
前年萃英书院收了山长的?女?儿作学生?的?事儿传出来之后,不少读书人耻与和女?子同窗念书。自那?之后,报考萃英书院的?学生?就少了。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微微一笑道:“咱们是来替文会选人的?,走吧。”
待会儿还得去拜访唐舜梅呢。
一想?到唐舜梅,唐九疑,徐廉静心中就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所谓文会,其实是这江南省历年来一项传统了。
每三年一次,称之为江南文会,由浙江布政使郑与龄牵头举办,似乎也秉承着帮上?面抡才的?意思。
所谓天下文气在江南,江南文会汇聚了江南省各地的?名士俊才,实乃天下士林一大盛会。
至于徐廉静就是过来替江南文会挑人的?。
至于唐九疑,这位大梁国手,大梁当之无愧的?狂士,风流的?代名词,与这江南文会关系也是十?分密切,各地文会都以能请动这位风雅的?唐九疑为荣。
这个晚上?张衍上?床睡了,孟敬仲还对着蜡烛念书,少见的?刻苦,令张衍都微感诧异。
仰面躺在枕头上?,张衍看着雪白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影,心中不禁漫上?了一种格外?充实的?感觉。
明天就是他在书院的?第一天了,不知道娘在家里怎么样,有没有熬夜赶稿。
他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状元,才不辜负娘这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