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正室门前,谢宣瞧见木门上也雕满了各态的百花,门檐的右上角还挂了一排做成铃兰模样的风铃。
今日无风,风铃其上覆了些细雪。
花园与眼前这道木门,足以让他猜出薛书仁是个相当喜爱养花的人。
薛书仁抬手刚要开门,那门却自动打开了一道小缝,这缝里露出一只涂了粉黛的桃眼,一眨不眨地瞪大着,凝望着门前的薛书仁。
又过了几秒,那门被彻底打开。
谢宣见到一张故意修饰地雌雄莫辨的面孔,门内的少年生得极瘦,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乌黑长发,脸上铅粉敷得极厚,唇色又抹得极红,将脸色显得苍白无比。
之所以辨出了男女,只因为这少年穿着男装,谢宣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往下挪了几尺,他看见少年的指甲上甚至染了红艳的蔻丹。
薛书仁一脸慌乱,急急搂过门内呆滞站立着的少年,嘴里不住地叨唠道,“一上午都听下人说找不着你,小祖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宣很快明白过来,这便是那位曾有人与他说过的薛书仁的疯疯癫癫的小儿子。
薛市。
他与陈元狩扯谎所说的身份竟是这副模样,实在叫他一时无法接受。
谢宣本以为薛市无非是个普通傻子,没料到还是个有着特殊癖好的傻子。
所幸这薛市只是看上去颇为疯癫,实则不吵不闹,甚至像个哑巴般一言不发,确实是传言里神志不清的傻子作态。
薛书仁传唤了一名侍女将他带去寝房,薛市也颇为乖巧地被拉走了。
等在正室里正中的两个座位上坐下后,薛书仁面露窘态,赔笑道,“犬子让皇上见笑了。”
“无碍。”
谢宣不愿在这件个人家事上与薛书仁过多攀谈,想必薛书仁也是如此想法。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对此不抱好奇。
此番前来,他总要在薛书仁的这张嘴里刨出些对他即将所做之事有利的信息来。
单单这一日必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但见过薛书仁这副行事畏缩的模样后,谢宣早已想好,他今后要时常来薛府进出,在其他官员眼里营造出忘年的君臣之谊。
他做好了打算,薛书仁又有爱好又有软肋,要想拿下他为自己在煜朝的史册上写一条“顺安初年,新皇谢君仪设科考”的历史,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真正的难事在于让薛书仁同意与他一道对抗如今的朝政。
薛书仁此人,向来是别人唾骂他的份,从没有他主动去惹事的时候。
他从年轻时到现在两鬓斑白,都扮演的是受气的角色。
谢宣从幼年时到现在,在朝中的老狐狸们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假装真龙的小白兔,只是老皇帝实在太过溺爱自己养的这只小白兔,才让他侥幸坐上了龙椅。
他与薛书仁组合在一起,就算被朝廷里的密院监听到了,他们也只会觉得谢宣愚蠢至极,连找盟友都找不准方向。
至于为什么不找白枝雪入盟,是因为朝中多的是对这个少年将军献殷勤的老官员,白枝雪的父亲当初又是他们之中颇有威望的领军人物。
尽管早知道白枝雪是忠臣,可谢宣此时想设的是对煜朝来说相当于开天辟地的制度,难保白枝雪不会私下通报给他早已退休的父亲,他父亲若是再随口说一嘴,岂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比起自己这个不怎么争气的新君,在白枝雪心里,自然是他的父亲更为重要。
想到这儿,谢宣斜眼看了眼身边坐立难安的薛书仁,细抿了口茶,先一步开口道,“朕近日读到一篇民间的文章,这文章写得妙笔生花,颇是风趣。只是有一处段落实在叫朕恼怒,竟指责薛大人你是先皇身边的一条恶犬……”
话未说完,薛书仁便慌忙从座位上起开。
又是一声沉闷的膝盖敲地声。
薛书仁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微臣惶恐……先皇英明神武,怎会需要微臣薄力……”
“薛大人这是何意?”谢宣有意拖长了尾音,慢慢地,言语也刻意扬得激厉,“朕是在为薛大人感到不平啊,这民间的文章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朕朝中的忠臣清白,朕这是为薛大人感到生气!”
听了这话,薛书仁仍是跪在地上,却将头微微抬了起来。
谢宣站起身,想抬手将他扶起,“薛大人可是朕的长辈,怎么能总在朕面前跪着。”
薛书仁缓缓起身,仍是木着一张脸,似是还未从方才的极度惶恐里回过神来。
这一番作态,谢宣总觉着这个老人有些可怜。
他也弄不明白老皇帝当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又要他做了什么,让薛书仁如今到了晚年,还如此惴惴不安。
再加上薛书仁生孩子生得晚,膝下只有薛市一个儿子,偏偏又是个整日要叫他操心的傻子。
在此时,正室的屋外忽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听声音的远近与方向,像是从花园传来的。
这声尖叫将谢宣的思虑彻底打散,薛书仁麻木的表情上在听到这声尖叫后也顷刻飘上了担忧之色。
他与谢宣交递了一个请求的眼神后,立马推门跑了出去。
门檐上的风铃被推得当啷响。
谢宣面无神色地立于正室正中,他很快有了个猜测,且一下子便认定了这个猜测。
这应当是薛市发出来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