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太液池,早就有?人提早开始布置场地,以及冰上滑雪的工具。
负责这项活动的人,从腊八开始,于内务府的三旗官兵,以及驻扎京城的八旗子弟里,挑选数千名“善走冰”的人提前入宫训练,冬至至“三九”时,以供皇帝和后妃、王公、大臣观赏。①
太液池,紫禁城以西三海之处。
风景秀丽、珠帘卷雨。
炎炎夏日时,曲径通幽,稍停片刻,周身清凉爽快。
若冬日来,茫茫雪里,银装素裹,冰层厚重,踩上如履平地。
苏漾冬至后一日出发时,天色晴朗,云层浮动,她和刚刚丧子的荣嫔马佳氏同坐一辆马车,马车缓缓向太液池走去,若行得快,中午便能到。
荣嫔在长生去世后,生了一场病,现在病恹恹的颇有?美人柔弱之感。
若是轮颜值,苏漾自觉到了荣嫔这个程度,必定是极受大众欢迎的,向来坚强的一个人,生了病后,两种形成的反差感,会更惹人疼惜。
凝夏在马车外,掀开帘子:“主子,用膳。”
苏漾接了过去,见她一张小脸被风吹得煞白,从桌上的茶盏里倒了杯热水,给她暖一暖。
凝夏喝了一口,还了杯子后放下车帘。
苏漾拿起牛肉干,递过去:“姐姐,好歹吃点东西,出宫一次不易,长生乖巧懂事,定是不希望额娘清瘦萧索。”
生了病的荣嫔,下巴尖尖,眼睛极大,瞳孔深黑,有?时候不?仔细看,就觉得有?两分渗人。
荣嫔朝她笑了笑:“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长生在我跟前背书,说老师夸他功课做得好,继续努力。”
“他给我托梦了。”
荣嫔紧抓住那只送来牛肉干的手,努力握着,像是从中汲取力量:“苏漾,你说人死了真的会有?魂魄吗?是不是他舍不?得额娘,给额娘托梦。”
苏漾摇摇头:“妾身也不?知。”
人死如灯灭,她入梦过许多人的梦境,却从没说入已死之人的梦,自然不得而知。
如果?这世界上,有?她这样拥有奇异能力的人存在,说不准也会有?不?想离开的死去之人。
不?过这都是五五数,若是她今日告知自己的能力,估计过两天就能被逮住烧死。
要像小璇儿那样,能尽快接受且接受良好的人,不?多。
为了自保,她也不?会贸然的坦白身份。
不?过灵魂入梦一事,民间也有?许多传说。
是真是假,个中有?自知。
“或许是舍不?得娘娘。”苏漾道,“娘娘还是多吃一点,对身子好。”
“没了长生,你还有?十阿哥,将?长生的那一份心血,倾注到十阿哥上面,或许。”她音色一顿,“或许娘娘能更开心些。”
荣嫔抹了把发红的眼睛,朝她一笑,鼻音出声:“还是你会安慰人。”
苏漾道:“这是妾身发自内心的由衷。”
荣嫔老是这样丧丧的过下去,或许不出一年,就得远离康熙的视野,要想再次得宠,怕是难为登天,不?那么容易了。
苏漾虽然也不?是傻白甜吧,但看见荣嫔这样消沉下去,还算有?两分交情的她该提醒则提醒,再多的就是没了。
更何况这深宫里,她拥有着自己最大的秘密,再怎么跟嫔妃掏心掏肺,也得有?分寸之感。
警惕之心也不?能落下。
荣嫔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吹了冷风,才终于平复下来。
轿窗外,枝丫结了冰一束束地垂挂,远处天空渺远,鸟雀也不?出来了,天地茫茫,四处只有马蹄吆喝的寂静。
苏漾顺着她掀开的帘子望去,看见了那边一身黄的八旗子弟,在八旗子弟前的很?久,才是皇帝的轿撵。
太皇太后这次并未出行。
一是路途还算遥远,二是下雪时容易伤寒。
现在皇宫内,还剩下一些留守的,守着紫禁城的安危。
皇后在佟贵妃轿撵的前面,与康熙的轿子并行。
估计皇后皇帝,此时应该是在一辆马车前。
苏漾收回目光,假寐片刻,等再次睁眼时,已经到了西苑。
前来洒扫的宫人,已经将?别院给收拾清理干净,不?是第一回来,别院的那些东西,在春夏秋季里晒得干净温暖,苏漾身心放松的躺在不足一米五的床上,猛地抱住被子,深吸了一口。
上面残留的春日暖阳气息,紧紧的围绕着她。
凝夏从屋子外出来,看见她懒洋洋的趴在床上,不?由一笑:“主子,快起来,皇上来了!”
“这个时辰,皇上怎么会来?”
苏漾不情不?愿的起身,整理好发髻、衣裳,端端正正的站立边上,听梁九功的那一声尖细:
“——皇上驾到!”
康熙进来时,一身风雪,长长睫毛上的雪花凝化成?水珠,映衬深黑的瞳仁,也变得似乎有?了几分少?年气。
苏漾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大跨步往她这来:“不?必多礼,今日出行时,皇玛嬷特意叮嘱朕,说苏贵人一路辛苦,在西苑来了,也不?能放下抄写佛经的功课。”
“那日你拿着佛经过去,朕看你似乎有?些词,只知形貌,不?通其意。”他随意找了椅子坐下,大马金刀地,拍了拍桌子,“苏贵人也坐。”
苏漾:“是。”
仔细听去,能听见她磨着后牙槽的细微动静。
康熙见怪不怪的收回目光:“可用膳了?”
一想她就没有?用。
这还要问?
苏漾学着话本里,温柔如水的模样,细声细气地说:“未曾,皇上可要一起?”
“不?要阴阳怪气。”康熙淡淡往她脸上一瞥,又低头见她光秃秃的手腕,“前阵子朕给你的手镯呢?”
“大冬天的,太冷了,妾身已经拿了首饰匣子装着。”
纯金手镯,大冬天的戴着,不?冷才怪。
康熙忽地一怔:“也是。”
他不?再这个话题上多聊,而是说:“既然佛经上,有?不?太懂的字、意思,从明日起,朕恰好在酉时处理宫中内务,你到时便拿着佛经、纸笔过来。”
苏漾:“这……皇上,这怕不?太好吧。”
“皇玛嬷的吩咐,你不?听?”
“……”
苏漾表情空白,一瞬间有些没想到他竟然拿太皇太后施压。
“就这么定了。”康熙语气不?容拒绝,“抄写佛经,要的是心灵虔诚,你连字都不会认,怎么叫虔诚?”
“好。”苏漾壮士断腕,“妾身谨遵太皇太后吩咐。”
康熙又在这里待了一会儿,蹭了个午膳后才离开。
收拾好碗筷的凝夏进来,端了盆水给她净手,“主子,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苏漾哪知道这皇帝白日里发什么疯,竟打着教书育人的方法,把她揪过去,沉思片刻,摇头说:“看来是鸿门宴。”
以前高中班主任,也没有这么努力搞的。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康熙打什么主意,她只能接招。
下午点,她去了荣嫔所在的院子。
荣嫔穿了身利落的衣裳,脚下是滑冰用的工具鞋,素面朝天,精神却比上午好了太多。
“我打算去试试。”荣嫔一见到她,就拉着她过来,“你看这样可合身?”
合身是合身,这转变未免也太快了。
苏漾心中震惊的同时,点头:“合身,娘娘打算参加这次的活动?”
“冬至前报了名,此时放皇后娘娘的鸽子不?好。”
来前,荣嫔让宫人准备了这次的着装。
她以前是玩过冰嬉的活动的,这项竞技,不?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总有喜欢好奇玩耍的,荣嫔未及笄前,每年都会在老家的冰上滑行。
只是前几年进宫,她没这个心思。
今年因为各种?事情,导致皇上对她的态度异常暧昧,说是冷淡吧,偶尔也会去钟粹宫,说是不冷淡吧,往年一个月至少留宿三四次,在一众嫔妃里,她可算是独占鳌头。
她穿着冰刃,平地上转了转,适应一下感觉后,看苏漾有些发呆的望着她。
笑了笑:“怎么了?”
苏漾喟叹:“娘娘多才多艺,妾身自愧佛如。”
她是不会溜冰的,学也不?想学,摔了屁股蹲后,自然就学了乖。
“这个不难。”
荣嫔带着苏漾来到太液池的一处冰上,太液池的边缘上,彩棚、旗子、绕了整个冰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树梢上也悬挂器了颜色各异的彩灯,。
荣嫔在冰上深吸了两口气,放开苏漾的手后,畅快的滑行了起来,此时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犹如新生。
她尽情的在冰上飞舞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蹁跹身影,一抹绯红在雪地里,充满了盎然秩序的生机。
比在宫廷里好得太多了。
如鱼得水。
苏漾在桥上认真欣赏着她的倩影,准备及时鼓掌夸一夸,就听见旁边一声震怒:“走路不?长眼睛啊!”
带着浓浓怒气的尖利女音,在寂静的雪地里陡然炸开。
苏漾回头一看,微微凸起肚子的安嫔,站在雪地的岸边上,身后跟着两个宫女,而她身前几步处,是一个身穿素净袍子的女孩,哆哆嗦嗦的发着抖:“娘娘,奴才不?是故意的。”
小宫女端着托盘,裸露在外的手,泛着青紫,说话间她立马跪地,将?托盘放在一边,身体惶然发颤。
托盘里的水热气腾腾后,差点就泼在了安嫔娘娘身上。
这大冬天的,不?管是沸水还是冷水,一经泼出,不?一会就能结成?冰块。
安嫔差点气炸了:“你走路不?长眼啊,没看见本宫在这边赏景?你那是热水,是热水吧?!惊了本宫肚子里的皇子,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身边宫女立马拿着帕子,擦拭她身上不?存在的水迹:“主子,咱们先?回屋子,换了衣裳修理这个不长眼的贱蹄子。”
皇后身边的宫女正好回皇后那复职,中间这空挡,安嫔带着贴身宫女出门赏雪,结果?心情正好时,突然碰见了这小宫女,一时好好的心情尽数被毁。
她脸色很难看,狠狠的剜了跪地的小宫女一眼,“本宫罚你在这跪两个时辰!要是敢跑……”
那意犹未尽的话语,威胁异常明显。
抬脚转身欲走,却突然看见玉桥上的苏漾,脸色猝然大变。
她咽了咽口水,走了过去。
“贵人怎么在这?”
越走过去,越是能仔细瞧见,除了苏漾,这太液池的边缘冰场,还有?一个人。
——正在练习滑行,热身的荣嫔。
苏漾行了礼:“娘娘。”
“妾身是陪着荣嫔娘娘过来的。”
她目光掠过地上发着抖的小宫女,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安嫔身边的一个宫女,冷哼道:“还不?是这贱蹄子,走路不?长眼睛,那滚烫的热水,差点就泼在了娘娘身上,真是晦气!”
安嫔刚刚所有?的色变,都已藏好。
她这时露出点笑意,意有所指:“皇上看中妾身这一胎,可不能有所闪失。”
苏漾道:“自是如此。”
安嫔也随着她站立的方向望过去,荣嫔收了势,从冰场上滑行过来,她头上冒着热汗,脸颊红扑扑的。
“姐姐怎么在这?莫不是看妹妹英姿飒爽,特来观赏?”
“妹妹说笑了,”安嫔掩唇一笑,道,“想不到之前在宫中,妹妹一声不吭,以为这次滑冰,妹妹不?会参加了,结果?姐姐今日才发现……”
她意味深长道:“刚来西苑,妹妹就开始练习了,好生辛苦的,姐姐呀,真是自愧佛如呢。”
明褒暗贬,说她儿子刚死没多久,就开始一门心思的想讨好皇帝。
女人的嘴,在有些时候是把利刃,表面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可这一句一声,藏着止不住的嗤笑,荣嫔面上不?显声色,心中却不太舒服。
苏漾比她俩位分低一层,自然插不上嘴。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苏漾看向冰场上荣嫔冰刃留下的淡淡痕迹,猜想要不?了晚上,这点痕迹也消失无了。
她又回头,注视着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小宫女。
应该不是宫里的。
西苑里皇上不?在时,也是有人每天值守。
这个小宫女的衣袍布料,并非宫中之物,这得劳她曾经做过的一年多女官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