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很大，是大热天，这城市的夏天闷热不堪。我和她在医院门口站了好久，就那一会儿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我握着她的手，她手一直在出汗。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我们太紧张。是的，没错，虽然要进去做人流的是她，但是我紧张的情绪一点都不亚于她，我发誓。斟酌了很久，还是走进去，因为别无选择。我坐在逼仄过道的塑料座椅上等她，两手交握着，还是很热，可是手是凉的，大脑一片空白。内心的恐惧和罪恶席卷上来，于是一遍又一遍反复默念着：杨淇，对不起。对不起，杨淇。错在我，我不该看到你就控制不住我自己。可是我爱你，杨淇。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总之很久，我看到她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刘海儿湿湿的贴在额头上，脚步很缓慢地朝我走过来，我愣在那里忘了去扶她。她坐下来，我问她感觉怎么样了，接着就看到她的手脚在微微地颤抖。她说，疼，周杨，好疼。她哭了。我赶紧搂住她，轻轻拍她，我想我周杨这辈子必须好好对她，接下来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份好点儿的工作，赚钱养她。别的女人我也不要了，杨淇，要不是我们还小，我绝对不会让你受这种苦。当时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别哭了，乖。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去买。”她一哭我就特别心疼，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和她的表情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以后必须好好对她，我又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一遍。
后来的两三天里她都没去上课，身体还很虚弱。不过一个星期以后就全好了，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内疚的感觉还是没减少。之后的日子里我就估摸着怎么样才能让这种来自我内心的内疚感罪恶感减少一些，毕竟痛在她身上。
我从我自己存着的压岁钱里拿出来一部分，给她买了个包，名牌货。我就记得她跟我说过这牌子的包特别漂亮，她们同学里面有好几个都有，她说她特别喜欢，可是没有钱买。几千块，我平常自己都舍不得一下子就用完，我给她买了。过了没几天就遇上她生日，这怎么着也得好好给她庆祝一下。那天晚上我带她去了家高级的西餐厅吃饭，当然我没有忘记礼物，项链，又是上千。可我发觉，自从她打掉了孩子之后态度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很少笑，话也突然少了。只是我送她东西的时候她会朝我笑笑，说谢谢你周杨。
谢我做什么呢？是我欠她的。因为我始终在心里内疚，觉得是我欠她的，所以在之后那一段时间里我只好用钱用她喜欢的东西去填补，也满足了我内心的自责和亏欠。
她生日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又去看电影，刚上映的一部片子，她说她特别想看，买不到票，最后还是高价从黄牛手里买来的。特别煽情的爱情片，我都快哭了可是她没哭。我观察过她，一百多分钟里面她始终一副怔怔的神情。我不知道是她这么多天还没缓过来，还是出了什么事。
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她告诉我，她妈妈生病了，没钱做手术，问我能不能先借她一点。我问要多少，她说，五万。我自己根本没那么多钱，只好问家里借。我想了一下说，好。我当然不能问家里要那么多，幸好我还有几个兄弟，能问他们借点儿，东拼西凑地凑齐了五万块给她。
我没有怀疑过她，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愿意怀疑她。
给了她钱以后的第三天我就找不到她。手机关机，她同学中有人说好几天没看到她去学校了，还有人说她已经退学了，我继续打她家里的电话，有人接，是她母亲。我说，伯母你好，你知道杨淇在不在。
“杨淇她好几天都没回家了，我和她爸都快急死了。你是她同学吗？能帮我们找找吗？”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好，你放心，我会去找……伯母，那你身体怎么样了？”我想到她说她妈妈生了重病急需动手术，可是生了重病不是应该待在医院里吗？
“身体挺好的呀……就淇淇她那么多天没回来，急得我饭都吃不下。”
我在想杨淇她骗我的目的是什么，她拿着五万块钱离家出走又是为了什么。我当然不会知道，我猜不透她，似乎一直以来都是，我不能完完全全地了解她，哪怕我几乎每天都见得到她，无论多晚都送她回家。
没有心思上课，后来我把这当作是留级的借口之一。半个月以后她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电话给我，平时我从不接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那天我刚好在打球，手机放在一边，休息的时候刚好打来那个电话，我有预感会是她，果然不出我所料，预感还挺准的，我想。
“周杨……那个……周杨我，周杨？你在听吗？”我当然在听，我必须听听她会怎么跟我解释。
“周杨，我就告诉你一声我现在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你找不到我的。”
“其实，其实你不用愧疚的……因为那孩子，不是你的。这个号码是公用电话，我还有事我先挂了，再见。”
操，这贱货。她说的这是人话么？！一整段话里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我觉得当时的自己特别像一个傻叉，妈的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她骗走的不是那几万块钱，她骗走的是我所有的感情，还有我的愧疚我的自责，操，我凭什么要自责。孩子不是我的？那她究竟是睡过多少男人，婊子。可是我去怪谁？我他妈去怪谁。
手机被我重重地甩在地上，但我把电话卡拿出来了。我想我不能换号码，万一她再打来呢？万一她来告诉我她错了呢？万一她说她还爱我，求我原谅她呢？就这么一边骂着她一边又等着她回来找我。
那段时间除了上课从来没有听进去过以外，其他时候没人看得出我的异样。吃饭的时候吃饭，打球的时候打球。只不过心是空的。我语文并不太好，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我只知道是空空荡荡的感觉，白茫茫的一片。晴天阴天雨天对我来讲没有什么区别，下着暴雨依然会去打球，淋湿一身，失魂落魄地回家。天生抵抗力就好，也不生病。周末泡在家里打游戏，暗无天日这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境地，好几次打到忘了第二天是周一要上课。整个人像掉了魂一样。
不过事情过去久了总会好的，时间是用来遗忘的最佳工具。没有任何人取代她，但那种伤痛终究是减轻了，有时候想起她，不过是想起她的面容，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泪眼朦胧地说她疼的那张脸，现在想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疼也许是真的，但是，她活该。
一直到现在，她说一年不到，那就一年不到吧，我碰到她。她居然可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站在我面前，像个多年不见的旧友一样地寒暄。操。我居然也不再追问，追问我给她的感情我的钱去了哪里。不过我确定，我希望她不要再出现了。不像刚开始我期望她再来找我那样，现在我迫切希望她离开，赶紧滚出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