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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1 / 2)


她只大我一岁差四天,比大多数室友也就大几个月,但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就可以称大王,她竟然就坐了宿舍的头把交椅。以她为首的姑娘都属鸡,我和老末属狗。排行老末的是她的辽宁同乡,于是我们就在这两个身形矮小的东北姑娘两头把持下拉起了七人的队伍,开始了鸡飞狗跳的大学生活。

她有个好听的姓——楚,于是我们叫她阿楚,有时在琼瑶的余毒里唤她楚楚,或者简称楚——,学着她的东北腔拖着儿音,而她喜欢自称老楚。她除了是我们的老大外,身高、相貌、个性和家世都不突出,但却俨然有老大的风范,在我们还稀里糊涂连男同学都没认全的时候已经悄然结束了中学的恋情,与一起考来的中学同学眉来眼去,开始在大学校园谱写浪漫的爱情故事。在理科宿舍排行老二的中学同学也刚结束他的恋情,他们从一个地方来,为了不同的目标,又走到了一起,只能说是缘分。在我们发现苗头后的一片惊呼里她特别镇静地说,“没啥,没啥,真的。别大呼小叫的,没个女孩子样。”她越这样一本正经说没啥,我们越觉得“有啥”。在她眼里大事都能化小,小事都能化了,所以她越镇静我们越发憷。我们这些自己还没有故事的人一定要让她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好上的”。她以手代梳,额前的头发在指缝间捋几下,很纳闷地看着我们说“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大概就是对上眼了吧。”她把“知”发几乎忽略掉的轻声,所以不知道就是不道;她也特别爱说“真的”,但她的“真”是发三声,所以听起来更加波折。

陪在她身边的老二没有东北大汉的身形,不但眉清目秀,也心灵手巧,笑起来比我们还腼腆,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东北人的印象。更颠覆的还在后面,冬天到来时她早早裹上羽绒服,被窝里捂上热水袋,有时候坐在桌前手里都揣着热水袋,还直嘀咕“哎呀,妈呀,上海这冬天咋这冷呢?”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从冰天雪地来的东北人还这么怕冷?“谁说我们那冷了?屋外是冷,可是我们那疙瘩冬天暖气贼热,屋里冒汗,进屋都穿衬衣的。真的!”看我们将信将疑,她的另一个同乡也出来作证,这就不由我们不信了。

阿楚的老家辽阳离铁岭这个“大城市”不远,她和男朋友一进宿舍,赵本山的徒弟就现身了,一台二人转开始在不经意间上演。我们时常笑得前仰后合,一言一语说的两个人却不动声色,“这有啥呀?好笑吗?那再给你们整个真的好笑的啊,听着!”她清一清嗓子,开始来真的故事给我们开眼,东北人的幽默我们算是领教了。有时候我们会抱怨她完全沉溺于二人世界,根本没尽到做老大的责任,“是吗?我咋没感觉呢?”她用指头捋着刘海的头发,习惯性地轻抽一下鼻子,不紧不慢地反问我们。她很善于用疑问句把问题抛回来,无形中化干戈为玉帛。没有二人转的精彩,她的单口相声也完全能让我们偃旗息鼓。

阿楚在家里其实是有哥有姐的“老丫头”,是我们七人里唯一没有弟弟的人,可是她做起大姐一点不含糊。“静一静啊,你们听我说这样行不?”我们时常为芝麻小事就笑闹得叽叽喳喳,没个正形,她只差给我们拍惊堂木了。她可不会那么忘形地大笑,老天已经排定她做老大了嘛,那就要有老大的样子,何况多年学生干部的历练,给我们这几个妹妹带头是绰绰有余了。

她不去约会的时候,我们坐在宿舍面面相对,她时常会冒出一些很深沉的话,“你们说,人活着是为啥呢?”我虽然交了学哲学的好朋友,但我简单的大脑装不了深奥的哲学问题,我只会对着她傻笑。我的好朋友也觉得她特别深沉,有思想,对她提出的哲学问题也只会和我一样一笑而过。有时候她会语重心长地说“哎呀,原啊(我的名字),你以后不要老那么直言直语行吗?伤人。”我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笑,“真的吗?我不是有意的呀。”“挺伤人的,你不知道。”她故意说得特别加重,还点着头、锁着眉头配合她的语调。我顿时为自己的鲁莽言行感到不安,那可怎么是好呢?她又一甩短发,一扬眉,“不过没事的,大家都知道你心地单纯,不会计较的,啊?”我的愁眉苦脸还没及舒展,她又接一句“但是——人总得长大的,你说是不?”别说,她这么一唱三叹般的教育,对我还是有效的。以后在人多的场合我忘形地竹筒倒豆子,突然想起老大的忠告,会停下来向她投去求助的眼光。她风轻云淡地一扬眉,一点头,抽下鼻子,眨下眼睛,“没事,说得挺好的,真的,继续说。”

她那时还很苗条,但洗完饭盆坐在凳子上曾突发感慨,“哎呀,妈呀,我这肚子上的葫芦咋整呢?”我们顿时一愣,什么葫芦?她会掀起上衣一角,从肚皮揪起一圈肉来,“这不是葫芦吗?肉葫芦,多像弥勒佛的肚子”。我们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楚,你可太逗了。”她可一点也不觉得逗,还在那愁眉紧锁,寻思怎么把这些几乎没长出形的葫芦消灭在萌芽状态呢。她是我们中间唯一四年里都留着短发的人,她喜欢穿牛仔裤和鲜艳的夹克衫,既干练也青春。不过我记得毕业前夕,她穿一套水洗布的草绿色长套裙,非常飘逸,两手插裙子口袋,配着她一边长一边短的齐耳短发,真是“老潇洒了”,亭亭玉立的。她总把潇洒说成XIAOSHA,对她来说要分出四和十,什么鼻音、卷舌音之类也是有些费劲的。我们教过她“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的绕口令,她还没顺溜地说几遍,舌尖就开始打结了,“不行,不行,大舌头改不了。”

阿楚那时其实也是个文学青年,不但有文采也很有理性,不会完全陶醉于风花雪月里。遇到她有兴致时会给我们朗读一段她最近写的随笔或者诗句,“大家伙说说吧,怎么样?”“贼好,贼棒,真的”,我们也学着她的东北口头禅,除了会说“我们那疙瘩”,也觉得“贼”字很过瘾,她的文字也很过瘾。

晚饭后她有时候会想起我来,“原,走,咱们去校园散散步呗?”好啊,我是很乐意和大姐散步,顺便听听她的趣谈或者教诲。还没走出楼门,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她就在后面叫了“站住,站—住—”。我等着她踱下来,跟在她身边听训,“你现在是个18岁的大姑娘了,明白不?走要有走样,坐要有坐样。慢慢走,咱不急赶火车,对不?”嗨嗨,我学着淑女样和她同步并肩慢走,听着她的奇思妙想,还真是受益匪浅。

阿楚这个东北人好像是没什么鲜明的个性,有点温吞水,她的处世格言一向是与人为善。我的好朋友觉得阿楚挺像女强人,有不服输的劲头。其实我知道在她硬朗的外表下,还藏着一颗温柔的心。她虽然做事果断、沉着,思路冷静、清楚,有东北人的爽朗幽默,但她可从不高声大嗓,真是有理不在声高。她不是上海女孩般的小鸟依人,但也时时让我们感受到恋爱中女孩的温柔。我们时常隔着三楼的窗看见在楼下花坛边依依惜别的阿楚和男朋友,有时竟然惊讶地发现她就坐在男朋友腿上,哇,这简直太浪漫了,也太那个了。她回来时我们会故意一起闭着眼睛、摇着头,“哼哼,我们可都看见了啊。”“看见什么了?”她眨巴着眼睛,没有一点可笑的表情,很镇定地看着我们,顿时把我们的惊异消解于无形。

遗憾的是,面临毕业分配,阿楚的爱情终于随风而去,阿楚去了省会沈阳,老二回了老家。阿楚表面仍然很沉着,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我们很想不通怎么说散就散了呢?我记得在离校前的校园里碰到老二,他和我在梧桐树荫遮盖的林荫道边说了很多,他有点想不通,他对阿楚那么好,怎么就变心了呢?我想阿楚是有苦衷的,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感情真的显得有些脆弱。她有心软的一面,也有任性的时候,也许阿楚是快刀斩乱麻了吧。我是个没太多主见的人,所以也一直很佩服她说做就做,从不拖泥带水的风格。

我的毕业留言册上,阿楚把剩下的柔情几乎都留给了我,洋洋洒洒写满四页纸。她的诗文我都没有留下,但这些经过20年岁月的留言如今读来,既可以看出阿楚的风格,还可以想见当年的激情——

“梁实秋的一个朋友对他讲,你来,我去接你;你走,我不送你。虽则看来不近人情,却是另有一种深情在其中。

但我绝对不会效仿他,我想,无论你风里来,还是雨里去,我都会为你接风,亦为你洗尘。

毕竟,四年的感情太深太深。而所谓离别前的千言万语,也都将化作车站送别时的黯然泪下、嘤嘤啼泣、嚎啕大哭……无所谓面相端庄,那一刻,我眼中只有模糊中的你……

一切如意啊,原原!

我看人不喜欢分开来看,所以也不习惯讲某人这点好,那点不好。或许这是一种脑筋上的失之条理,但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像别人那样慢慢细数你的优点啊,魅力啊之类写在这上面。人之间讲究一种接受,原原啊,我可是一开始就接受了你的。为了什么,也不为什么,这是一种契合。

以后我们各奔前程,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一切都得靠机会。不过,凭我的冲动与热血,说不定某个时候,我会放弃一切去投奔你,只为了看你一眼。只为了再叙前情,只为了寻找曾有过的真诚,然后拉上你南下寻找那几个人。

此时我忍得蚊虫叮咬,又有那大纸箱子砸将下来,(你不要忘记这一幕,91年6月27日晚10点15分)可是我愈写愈勇。从此不再啊。我怎能不珍惜眼前的一分一秒,一事一例?

但是,见你如花的面容,溜溜的眼神儿,又写不下去了。罢。别介意吧,我就此搁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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