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回老家期间,我得以有机会翻检爸爸留下的抽屉。从表皮已经剥离、脱落,像皲裂的土地一样的褐色牛皮包里,找到很多他悉心保存的遗物。有他为我二哥工伤提起的认定申请;也有为打工工资事宜几乎要向老板诉诸法律的起诉书底稿;有为我家人的纠纷提出的民事诉状留底;还有向报社反映报纸文字问题、村民现实问题的信件底稿。其实他只是个退休返乡的书生,本是个生性疏懒、豁达开朗的人,什么事情都愿意息事宁人,从不去计较。但他又是个耿直、热忱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他遇事不怕事,一定要讨个是非曲直,容不得黑白颠倒。他一辈子都难改嫉恶如仇的本性,喜欢仗义执言,自己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看不惯“官老爷”不知民间疾苦的作法。他在一个信封后面写有几句话“草菅人命、横征暴敛、权势冲天”,不知道是因何事让他如此愤慨!说他是个“公民”也好,或者他自称的“农民”也好,他比我这个学法律的女儿更像个维权斗士。我除了实习时去过“公检法”部门,从没和法律再沾过边呢,我那些法律知识早都成了故纸堆了,何况我们有中国特色的法律总是在“与时俱进”。我完全是遵从了我一个老师说过的话:“大学毕业都没学会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还搞什么法律,趁早改行。”
我看到我爸遗物里有一份最为完整的资料,他的草稿和消费者协会的反馈、批转都有留存。有前因有后果,留下他的一次维权行动的印迹。事情的起因是为了安装电话,电信局收钱不办事,他作为村民代言人及个人消费者向消费者协会反映,直至问题解决。
我得先回顾一下我记忆中有关电话的故事和发展史,佐证我爸维权的迫不得已。曾几何时,电话是垄断专营的稀缺商品。我记得87年上大学时,每个宿舍楼只有一部拨盘电话。电话“叮铃铃”一响,看楼阿姨就从窗户探头喊叫“XXX室,某某某来接电话。”如果是另外一个方向的宿舍,她当然得走出传达室去喊。打电话的人已经付过费了,接电话是不需要付费的,但得给阿姨呼叫付辛苦费,大概是1角钱。根据严歌苓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幸福来敲门》,描述的就是八十年代的故事。我喜欢的两个演员蒋雯丽扮演的江路和孙淳扮演的宋宇生这对冤家,就是因为在院子的小卖铺接打电话,结下了悲喜情缘。我91年毕业前夕找工作时为了和老家联系,好朋友陪我去电信局打长途电话。我记得在交完押金等候叫通的时候,蚊子差点把小腿咬遍,那个燥热的旧木地板房间和遥远的电话带给我的仍是无望。刚上班时和家里人为了急事联系,只能厚着脸皮去领导办公室给姐夫单位打通电话,匆忙说两句。92年7月,我第一次出差去挂林学习一个月的国际业务,这当然是让同事艳羡的美差,可是要离开热恋的男朋友还是不舍。熬过一周就去住宿宾馆不远的电话亭,打一次长途电话,诉说一下甜蜜和相思。
寻呼机的出现大概是为了辅佐、延伸电话的功能。92年9月单位为我配备了“无线寻呼机”,那是从电信局“126”台购买的松下竖式数字寻呼机,后来寻呼台才遍地开花的。要知道那只是因为我们部门不到十个人是做“国际业务”的,领导说“时间就是金钱”,才享受的特权。那时候寻呼机还很稀罕呢,我的号码还在一万之内。公交车上谁的传呼机“滴滴”作响,全车人都会扭头看。有些人会让传呼机多响两声,感受一下艳羡的目光再美滋滋摁下,还得赶紧下车找公用电话去回复。
我记得93年底我结婚不久,老公去南方出差,我只休了三天婚假就被单位叫去上班。年末熬通宵加班做完决算,元旦放假腆着脸向领导借了他的“大哥大”作为犒劳,想和老公在约好的时间通话,感受一下“电话诉衷肠”的浪漫。那时候“大哥大”可绝对是身份的象征,像砖头一样重的蜂窝式摩托罗拉手机,必须用专门的手提包才能装下。能提那包的,不是有身份的人就是有钱的老板。大概是95年,有个同事花了三千多元初装费给家里安装电话,让人好不羡慕。除了能掏出那笔不菲的“初装费”,那至少相当于半年的收入呢,关键是还得有路子,排队几个月才能搞到指标。我自己家里安装电话是在97年,老公在外县找了份差事,联系就显得非常需要了。
我在97年4月的日记里记载:“他的工资已经拖了三个月未付,但我还是打算找人安个电话吧,起码他在无聊的时候可以听听我和儿子的声音。”我在日记里还写到“两岁的儿子总是拿起计算器贴在耳边假装电话,喂,爸爸你好!喂,爸爸再见!有一天他周末起床就说要给爸爸打电话去,到楼下游玩的地方去打,可是他说自己‘没有钱钱’。问他要给爸爸说什么呀,他说爸爸给我挣钱去了,爸爸回来吧。”我记得我是享受了“5—17电信日”优惠,交了一千八百元初装费,当然也托了熟人。可是说了两个多月,排上队,依然不见动静。一次两次地打听,熟人出面调停,总算来安装了,还因祸得福地给了比较好记的号。原本这号是给重要部门或人物预留的,因为给我家的电话迟迟没有安装,所以临时顶凑了。别说安装电话,连选号都是需要求人的事呢。我记得当时我天真地问老公“这么一大笔初装费日后会退给我们吗?”他瞪我一眼,“你想什么美事呢?”我不解地追问“可是我们安了电话,就算不打,每个月也要交30多元的月租费,每次打电话的钱另收,这个初装费是师出何门呢?”他正沉浸在安通电话的喜悦里,哪有功夫理会我的愚昧,“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不想安,想安的人挤破头呢。”这倒是的。我家的电话号和证券交易税的电话很像,刚安装时经常有人打来电话询问股市讯息。
我在后来的单位花五十元购买了已到折旧年限的汉显寻呼机,是摩托罗拉横式寻呼机。那应该是2001年以后了,当时觉得还是挺稀罕的,起码寻呼机可以直接显示信息,不用再找电话去回复。现在已经一钱不值,睡在抽屉里权当收藏了。手机开始流行后,我儿子看到街上有人用手机大声地打电话很眼热,建议“咱们给爸爸也买个手机吧,可以在街上移动着打多好。”我之后拥有的第一部移动电话是个银灰色塑料外壳的小灵通,信号不好,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也不能出市区出差携带了。2002年下半年我和同事团购,预交两年话费得到第一部手机。每人从工资里按月扣除缴纳,总计五千多元或接近五千元,拿到彩色显示屏、彩铃的三星或摩托罗拉手机,兴奋不已。现在想想够奢侈的,只是因为每月扣减,慢刀子割肉,不觉得心疼罢了。我过年回家还用手机绳,把我的摩托罗拉手机拴到脖子上,给我的小侄子炫耀什么叫“十六和弦”的铃声。那么多话费两年之内怎么打得完呢?我几乎隔一天给我妈打个电话,她老人家不懂啥叫预交话费,她怕浪费我的钱,每次不等我唠叨完就挂断电话。我和外地的同学聊天,也和国外的朋友聊天。朋友说国外话费比国内便宜多了,让我放下电话她打过来,可是我的话费不是不打白不打的吗?
手机现在当然是满大街可见了,有钱的可以买几千元或者更高档的品牌手机,没钱的也可以买几百元的山寨手机。“有钱和没钱的区别无非就是:你去买苹果4代,我去买四袋苹果”呗。我现在只知道用手机发短信,我才要上高二的儿子已经换过好几部手机,除了手机的主要功能,还得有“智能”。手机在他手里纯属玩具,可以玩游戏、上QQ、查字典、看视屏、听音乐,忙得不亦乐乎呢。固定电话也不再是电信局一家专营,铁通、网通等都进区、进院打促销战,“初装费”终于成了历史,不过每个月的“月租费”也够电信部门白赚的了。
我儿子上幼儿园后早期的假期都是领回老家,他爷爷家安装电话也很晚,只能约好一周去外面打一次电话,或者我姐姐领到她们家去给我打电话,以解我对儿子的思念。我在日记里记录了很多有关儿子打电话的细节。“四岁的儿子被爷爷领着给我打来电话,一口天水话:妈妈,我耍得好得很。妈妈,我想你哩。妈妈我玩得乖,吃得好。妈妈再见!”三言两语就算汇报完了。有一周他爷爷不领孩子打来电话,我还会心生怨言。可是后来他爷爷家安装电话了,儿子却只顾高兴地玩,不肯接电话和我们说什么了。
言归正传,说说我爸维权的事。其实我想给父母安装电话的心愿由来已久,我爸爸热心公益,但给我回信总是在我妈的几番催促之下才迟迟提笔,往往是我写三封他回一封,都是言简意赅。我妈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我要想和他们说说家常只能指望电话了。可是农村电话没有布线,我也鞭长莫及。2000年时村里十户人家凑起来打算安装电话,我得知消息立即为父母汇了六百元初装费,让他们一定要尽早安装电话。一来我在外地,在电话里可以向父母问寒问暖,即使报喜不报忧,说说“我的工作挺好,孩子也好,家里都好”,听听彼此的声音也是好的;另外父母年龄大了,万一生病可以让城里的姐姐及时得到消息,他们如需要什么东西,也可以及时通知姐姐们周末去看望时采购。
我爸保留的电话费装机发票显示时间是2000年9月26日,费用568元,上面盖有“赠话机一部”和“电话机已付”的印戳。我爸向消费者协会第一次申诉时间是2001年1月3日,这得多好的耐心等着安装一部电话呀。这竟然还是花钱的买卖,不是免费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