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标致。”
祖荷嘿嘿两声:“姥姥夸的是我,你脸红什么?”
“……”
小?姨端??西瓜,祖荷捧了一块站在天井旁,盯着一米见方的假山池,里面住了一只闭目养神的大乌龟。
“我小?学五年级那会暑假,从镇上买来的,小?小?的,跟饭卡差不多大,一直养到现?在。”
喻池说,假山池也?是他自己搬砖捡石砌的,乡下?的暑假就这么些粗犷的乐趣。
祖荷做心算:“7年就它一个人——不是,一只龟在里面吗?”
“后?来买过小?的,都没活下?来。”
“……那多寂寞啊。”
喻池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后?他也?跟这只王八差不多了。
祖荷还?想接话,忽然胳膊挨了一拍,她吓一跳,差点叫??来:这种突然袭击太?像傅毕凯,她有点招架不住。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旁,咕哝一句,示意她的掌心,一抹殷红缀在上面:一只蚊子死了。
别说祖荷,喻池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姥姥??手惊人。
“姥姥,你吓到她了。”
祖荷松一口?气?,这里就喻池一个成年男性,她其实没什么担心的。
“姥姥,你眼力好厉害!”
“……”
要不怎么说祖荷嘴甜,喻池始终差了一截。
姥姥当然笑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祖荷转头向喻池要翻译,喻池硬着头皮说:“她说你的……肉嫩,蚊子喜欢。”
“那当然嫩啊,要不怎么说姥姥眼力好,”她咔咔笑着,“咦,姥姥的耳坠好特别。”
耳钉是红绳编就的小?小?中国结,七八厘米长的线穿过耳洞后?直坠下?来,应该叫耳线比较合适。
“是什么少?数民族特色吗?”
“她自己编的。”
姥姥自然听见谈论内容,负手骺背,进房间一会,拎着一个香囊??来。
“小?的时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现?在终于打?啦,这对耳钉终于可以给你了,收了十年了……”
姥姥倒??来,一副纯银小?鱼耳钉落在树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淀了岁月的重量,分外珍贵。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动她的心弦,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欣然走近一步,轻声说:“好呀。”
喻池说:“姥姥,帮我们戴上吧。”
小?姨回房帮他们取??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边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脸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钉却极为精准。
那条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小?鱼钉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间。
喻池也?戴上了,学祖荷夸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艰涩,估计也?没听懂,该问小?姨。
小?姨翻译道:“姥姥她说每天夹豆子一个钟,手眼估计比你们还?灵活。”
喻池懵然未散:“夹什么豆子?”
姥姥果然回房拎??一个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从墙根两个八宝粥罐子分别倒??红豆和绿豆,用筷子搅浑几下?。她坐好小?凳,搂着一只罐子,开始一颗颗将红豆夹回里头。
小?姨解释说:“一天要练两回呢,锻炼眼力和手脑协调。隔壁跟她一个岁数的大爷都瘫了,她还?能去?社头帮人收功德钱记账。”
“难怪了,”祖荷说,“姥姥别说给我们戴耳钉,就是串一条珍珠链子恐怕也?不会漏掉一颗。”
姥姥第一轮夹完后?,又将红豆倒回簸箕,说晾晒一下?。
小?姨给他们收拾??两间房,到得傍晚,喻池问祖荷想不想在楼顶打?地铺。
他们在海边时曾有同样想法,可惜当晚下?雨地板潮湿。喻池查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天晴无雨。
祖荷二话不说同意了。
楼顶白天晒了稻谷,地上不少?稻壳,需要打?扫干净,以免风吹过迷了眼。
打?扫干净后?,喻池从养花的角落拉??盘成圈的软水管,开水冲洗发?暖的地板。
水流汇聚在栏杆的踢脚线,冲掉没扫干净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扫把刷洗踢脚线的灰屑。
小?姨上来收衣服,笑吟吟道:“楼顶好久没扫,你就应该多回来几趟。”
喻池说:“知道了,回去?传达给我爸爸。”
祖荷说:“喻池喻池,我们家楼顶也?好久没扫了。”
小?姨笑得一怀抱的干衣服都在簌簌发?颤。
喻池像扫地僧发?现?陌生香客,抬头掠她一眼,说:“档期满了。”
“什么时候有空?”
“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没再?接话,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劲力增强,一分为二射向他右脚踝。
他本来也?半湿不干,起先以为她不小?心,没特意避开,随意扫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边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扫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无济于事地挡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当然不给,互相拉扯,不断将水柱拍向对方,水仗打?得不可开交,水管像发?疯的蛇,不断扭曲摇摆,喷吐水花,笑声和衣衫一起潮湿。
楼下?天井传来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脸上水珠,问他什么意思。
喻池探身?往楼下?瞧,只见姥姥在抖她晒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浇湿了。”
“……”祖荷吐吐舌头,跟他像恶作剧没被训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浇点水,明天就可以发?芽种地里了?”
祖荷以为自己玩心大,没想到喻池也?当仁不让,咯咯笑得更欢。
姥姥又嘟哝一句。喻池那两颗虎牙久违展露,扶着栏杆肩膀一颤一颤,笑声跟楼下?小?姨的遥相呼应。
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
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
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
“……”
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月光朦胧,映??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
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
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
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
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
“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
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
喻池不但呼吸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祖荷更使?劲戳几下?:“我就知道你装睡!”
假肢都没脱。
当然她也?是刚注意到,不然才不会轻举妄动。
喻池实在受不了痒,差点扭??地板,一把擒住还?想偷袭的手。
但很快又放开了。
“我真的差点睡着,你的头发?——”
“嗯?”
“扫到我了。”
“……”
接发?就是接发?,祖荷还?没和它融为一体,自然经常忘记头发?长了,就算自然长发?她估计也?没法及时撩开。
她终于还?是给“爱美之心”拖缓了灵活性,绊了一跤。
她坐起来把散开的头发?往后?胡乱一扫,双手交叠,盖在支起的右膝盖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碍事的鬼东西!”
喻池枕着一边手腕,让视线高一点,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挺好看的。——短发?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垫上手背,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以后?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较为明晰,何况他明明白白敛起笑,郁郁怎么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说:“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知道你欣赏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喻池没说话,像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把戏。
祖荷的把戏也?就等他回答,但一个活络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无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软道:“你真残忍。”
他的指责没偏差,连带之前隐瞒??国一起怨上了。
祖荷皱皱鼻子,酸涩似乎淡去?几分,说:“如果以后?我有追求者,我也?会找你参考嘛。”
“关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骂,杀伤力十足——应该说后?坐力,他们两败俱伤。
祖荷攒了一股劲似的,一下?子要发?泄完,继续说:“你们男生生来就被强调不一样,有时候我看不透你们的想法,或许你可以帮我发?现?盲点。”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仿佛一面靶子,静静等待放箭,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好像看不见对方,任思绪淹没自己。
乡下?的夜纯净耳深邃,虫鸣蛙叫,偶尔掺杂几声猫头鹰的嘀咕,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唤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轻轻一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近距离的呼唤总像要事开场白,祖荷却问了屁话,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无法像她一样,作??一些类似以后?跟别人谈恋爱的假设。他像经历截肢手术,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跟身?体的一部分告别,毫无反抗之力。
祖荷就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喜欢在一起开心的。”他的回答更像触发?了自动防御机制,守住心中的答案。
祖荷问:“你现?在开心吗?”
“……”
喻池不回答,可挪开眼神那一刻,好像已经失守了。
祖荷咯咯笑,躺回席子,双手双脚癫狂捶地。
喻池明明还?在生闷气?,那笑声轻轻松松钻破他的壁垒,一丝苦笑偷偷爬上嘴角。
“这次真的困了,再?借一下?你肩膀啊。”
肩膀挨上一层温度,喻池转回头,祖荷把眼窝磕在他肩头,另一边眼还?睁开,嘻嘻瞥他一眼,说:“晚安。”
喻池这回是真笑了,截肢就截肢吧,手术后?他认识她还?能重新笑起来,以后?应该也?会吧。
他望着璀璨星空,轻声说:“晚安。”
*
次日中午,祖荷回到家中,蒲妙海停下?拖地,站在茶几旁,手腕搭着拖把头:“哟,我们荷姐回来了。”
祖逸风也?放下?遥控器,懒得再?换台,笑道:“回来了,我们的少?女。”
祖荷将背包撴上茶几,从里面掏??祖逸风给的盒子,完好无损地丢茶几上;本来只是自嘲瘪嘴,弧度一??来,却真的想哭了。
祖逸风一愣,朝她张开双臂,搂住一头栽过来的少?女。
那边隔壁家中,喻池换拖鞋比较慢,在玄关处回答完父母招呼,单肩背着包,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一个盒子放到贵妃榻一角,冲蒋良平说“还?给你”。
蒋良平刚跟喻莉华交换一个眼神,主?卧的门便分外响亮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