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枝雪27】
说起要给阮扶雪请位女先生, 许语冰心中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
去年,建州有一位颇有名气的妇人卢蕙,她年方三十, 因丈夫去世,带着一双儿女陪婆婆回老家守寡。
卢蕙是京中家族、大家闺秀出门, 在闺中时颇有才名, 又随丈夫程氏在京中做官多年,许语冰曾去拜访过一回, 见她举止之间进退有度,可惜对方是寡妇之身,不好多加打搅。
这次许语冰再次上门去问, 谈好束脩和待遇,卢蕙愿意答应担任女夫子一职, 不过想带上她的女儿一起,其余学生要不要收, 也得先让她看过才行。
许语冰一应同意, 如此, 阮扶雪在家念书的事便定了下来。
知道娘亲特意为她延请先生念书这事, 阮扶雪可高兴坏了, 直被小舅舅笑话:“你傻不傻?你现在新奇,等过一阵子天天背书练字做文章,我看你就笑不出来了, 苦都苦死了。”
阮扶雪半点也不听小舅舅:“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现在不吃苦, 以后就得吃苦。”
阮扶雪以前就很羡慕大娘、六娘她们是跟着家中男子学堂学过一年, 而她仅是跟着其他人由一位极为刻板规矩的女先生教过几日《女则》, 把上面的字都学过了就算是认字了。
这位女先生听说以前是宫中的宫女,放出宫以后年纪大了,没有再结婚,而是辗转于各户官家教小姐们礼仪,后来阮扶雪想想,女先生贫家出身,自己也没念过几本书,最是熟读的就只有各种规矩。
每次她看别人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吟诗作此信手拈来,她就好生羡慕,可她大多时候连听都听不懂,只能像个傻子似的喏声附和。
女夫子来的前一日,阮扶雪高兴到夜里睡不着。
她啰里啰嗦地问娘亲:“娘,我这么笨,先生不会嫌弃我吧?”
“听说先生以前是有名的才女是不是?到时候我也要学写诗……”
“我明天该穿什么裙子呢?穿那条桃色的是不是太鲜艳?显得不向学,是不是该穿得素一些?”
“我做了个小手帕,想送给先生的女儿,你说好不好?”
自阮扶雪那次发高烧以后,许语冰好久没见女儿这样兴奋了,先前总觉得死气沉沉,一天到晚都像是在强颜欢笑,没人与她说话,她就能一个人坐在那发呆走神,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问她她也不说,让人又担心又着急。
雪姐儿这回说了这么多,起初还觉得童言稚语的可爱,忍俊不禁,听着听着,许语冰觉得不对劲了。
她是有发现雪姐儿好像乖巧过了头,总是战战兢兢,明明是在家,却连吃个点心,都要先问过爹娘可不可以才敢吃,被他们说过以后才慢慢放开了。
但这是在父母面前,谦卑乖巧一些倒也说得过去。
而且她还以为已经把雪姐儿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坏习惯矫正过来了,可是怎么不知不觉地又开始了?
雪姐儿打小是被宠着长大的,在建州可是通判千金,知州家没有女儿,雪姐儿就是这片地界上身份最贵重的小姐。
只有别家女儿讨好雪姐儿的份,哪有她主动去跟人示好的道理?
为什么雪姐儿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旁人?
许语冰皱起眉,一副不豫的模样。
阮扶雪本就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最擅察言观色,立即发现了母亲的不快,可她自己不知道哪做错了,生怕自己遭娘亲的厌恶,小声地问:“我有哪里做得不规矩吗?您跟我说,我会改的。”
娘亲却把她抱住,说:“雪姐儿,你要知道你是通判家的长女,你的父族是名门阮家,母族也是泉州赫赫有名的大商贾,用不着要你伏低做小去讨好别人。”
被娘亲点出来以后,阮扶雪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羞耻得满脸通红,等着娘亲跟她说话。
阮扶雪嘴唇嚅嗫地说:“只是、只是我觉得盛气凌人似乎不太好……”
娘亲一脸严肃地说:“不是让你盛气凌人,但是你也不必这样主动地去迎合别人,你该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好了。”
“娘的意思也不是让你觉得自己身份高,就瞧不起别人。以后去了京城,你会遇见其他比你身份贵重的小姑娘,你也不必唯唯诺诺。”
“与人交往,首先要端正自身,娘不知你为何好像总是轻视自己,雪姐儿,要抬头看,你抬起头,别人是平视你,你自己低着头,弯下腰,别人才会低看你。晓得了吗?”
这番话对阮扶雪来说是如雷灌顶,尤其是由娘亲对她说,她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
为什么她随姐妹去别人家里做客,她总是最无人问津的那个;为什么她就是做了侯府的少奶奶,也压不住下人,婆婆总要说她扶不起;为什么谁都能替她拿主意,她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
阮扶雪脸色雪白,恍恍惚惚之间,却也想起了她在阮家寄人篱下时,一直被人教导要乖巧听话,她作为孤女当然要让着嫡女,作为姐姐,又要让着妹妹。
让着让着,把自己日子里的所有好都让出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苦,她还傻乎乎地觉得如此一来,那些得了她的好的人会感谢她喜欢她……
可是有人谢谢她吗?并没有。
只让人觉得她软弱好欺,更要欺负她了。
阮扶雪怔怔好久,才皱着小脸,困惑茫然地颔首说:“晓得了……”
许语冰看女儿的小脸蛋看上去实在惹人怜爱,又不忍心对她语气重,软和许多下来,带还带着气地问她:“那你说说,作为通判女儿,明日你要怎样对待先生和同学?”
阮扶雪跟个小受气包似的,软绵绵,她眨巴眨巴眼睛,更困扰了,紧蹙着眉头,小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她是那些年来骨头软习惯了,连该怎么硬气她都不知道了,就算现在她父母俱在了。
阮扶雪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半晌,才轻声试探地说:“我只以礼待之行不行?”
“话是没错……”许语冰叹了口气,但她很担心雪姐儿真见到人了就又犯毛病了,于是她叮嘱说,“你对先生这样倒也罢了,只是与别人家的小姐相处,明天不许主动去与人说话,等她们跟你说话了,你再答便是了,不许低头,不许怯生生的。”
娘亲虽然凶巴巴的,阮扶雪却觉得心头暖融融的,娘这是为她好,她知道的。
阮扶雪对娘亲那是唯命是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许语冰看她这没个主意的样子就莫名地生气,真是奇了怪了,她倒是见过像这样脾气的人,可那是寄人篱下的孤女,雪姐儿却是千娇万宠地长大的,若是天生就这样,以后怕是要被欺负的。
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
许语冰想,以后她可得多注意一点,定要将雪姐儿这绵软的性子掰正一些。
雪姐儿正凝望着她,一双眼眸似盛着一泓秋水,水汪汪、亮晶晶,颇为感动地说:“娘,你待我真好。”
许语冰既有触动,又觉得好笑:“我是你娘,我不待你好难道待别家的小姑娘好?”
“来,娘给你通通头发,以后我们雪姐儿才会像娘一样有一把好头发。”
阮扶雪说:“娘,我也给你梳头。”
她们母女俩正在互相梳头发,外面响起开门声。
不必抬头看,阮扶雪都知道是父亲阮琂来了。
阮琂看到这幅场景,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还被妻子嗔怒地瞥了一眼,像在嫌弃他碍事。
许语冰先把女儿哄睡下了,才小声地问:“怎么了?”
阮琂也压低声音,说:“娘子,你天天陪雪姐儿,什么时候陪我啊?”
许语冰像是赶大狗似的:“呿,呿,我可管你?你今儿也自个儿到书房睡去,你也有脸跟女儿抢。”
“都一个月了,雪姐儿最近身子挺好的,让她回去屋子睡吧。”阮琂眼巴巴看他,还伸手想拉一下妻子的手,也被撇开了。
许语冰脸红了红,说:“女儿还在呢,别动手动脚的。”
阮琂见说服不了妻子,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阮扶雪翻了个身。
比起娘亲来,纵是重生以后,她对爹爹也不怎么亲近得起来。大抵是因为她的苦难都来自于阮家。
其实她心底对爹爹也不是没有怨恨的,她恨爹爹在娘亲去世后软弱无能、自暴自弃,不管她这个女儿……
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想,假如爹爹还活着,也会像大伯父一样背弃婚约,将她嫁给霍家,后来又因为被报复而把她送给祁竹吗?
阮扶雪敢说娘亲一定会护着她,可是爹爹呢?爹爹会吗?不,她不敢保证。
把丈夫赶走以后,许语冰也躺上床,让丫鬟吹了灯,她好睡觉。
屋里暗了下来。
小小的雪姐儿像是只小猫儿似的亲昵地贴进她的怀里,小小的手也贴上她的手。
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习惯,雪姐儿现在每天夜里都要和她手牵手才肯睡,牵到手心冒汗也不肯放开,一直到早上醒过来才肯松手。
阮扶雪牵好娘亲的手以后才肯乖乖睡去。
她还在紧张从明日要开始随着女先生念书了,她甚是大逆不道地想,倘若卢先生是与她在阮家时的那位女先生一样的角色的话,要教她《女则》《女训》,她就与母亲说,让母亲换一位先生。
这辈子她要做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而不是为他人而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