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纯懿还是怀着疑惑的心进宫去了,她无法得罪即将要成为国母的女人。
“傅恒福晋。”
“娘娘。”
纯懿垂眸看?向面?前铺有砖红色地毯的汉白玉台阶。
袖中的手?掌有些麻木了。她的指尖轻轻刮了刮外衫衣袖内壁的丝帛锦缎,指甲划过布料,指尖的触感仿佛都?能在她耳边爆破出声音——那种极细微的裂帛之声。她视线中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了,不知怎的,她似乎看?到了绢帛撕裂时在空气中扬起的丝丝缕缕织线,以及伴随着这?个动作而在裂口周围腾起的微小颗粒状物质。
一切的感官都?在她敏感的情绪下被放到最大,甚至还刻意产生了许多因妄想幻想而有的感知体会。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蹙眉,眼睛轻轻闭上,在一瞬间的思绪抽离后,她终于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
纯懿觉察到上首投射下来的目光——清冷、孤傲,隐隐有种漠然,却又?极其矛盾的夹杂着一丝探寻。
她不知道这?样的感受究竟来源于她脑中的臆想,还是确有其事地来自她的灵敏第六感。
这?种怪异的感受已经纠缠着她,持续了许许多多的日子。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从年幼时的那场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她的神?智或许存在着极大的问题。这?些日子来,她轻而易举地产生情感上的爆裂式波动。这?种不安稳的内心也影响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亲近之人。
“本?宫叫你来,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无关别的事情。仅此而已。”
辉发那拉氏——如今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即将登临后位的女人——她抿紧嘴唇看?着纯懿,不知道内心渐渐扩大开去的那个窟窿究竟名?为什么?
是失落吗?
也许不是吧。
辉发那拉氏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步步接近纯懿。她身上穿着的披风在身后的台阶上铺展开去,像是一只凤凰渐渐展开她华丽夺目的尾羽,在腾飞于九霄之前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本?宫这?些日子都?一个人。”辉发那拉氏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她仿佛是在说着什么旁人的事情,“本?宫一个人,久久地于翊坤宫中徘徊,有的时候也去别的地方走走。宫墙上头,角楼上的藏书阁,还有御花园里?那片清寂无人问津的锦鲤池塘。”
“本?宫是想亲眼看?看?,它?们如今的可爱模样。”辉发那拉氏垂眸,在纯懿面?前缓缓停住脚步,“本?宫知道,日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辉发那拉氏凝视着纯懿的面?庞,她伸手?执起纯懿的手?,翻开纯懿的手?掌心,耐心地细细看?着纯懿掌心的纹路:“本?宫从前同?家?中顽劣的弟弟学过市井街头看?手?相?的本?事。傅恒福晋你的手?相?,初时坎坷不平多有风浪,人到青年时渐入佳境、运数如大鹏腾空起——再往后呢……再往后的事情本?宫也不好说了。”
“那就不说了吧。”辉发那拉氏终于笑了笑,松开了纯懿的手?。
“娘娘,您想要与妾身说什么?”纯懿恭谨地问道,丝毫不被辉发那拉氏的失礼举动所干扰。
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脸颊,视线又?慢慢冷静下去:“傅恒福晋,还记得你与本?宫的初次相?遇吗?”
“妾身谨记在心。那是一个黄昏时分。”
“不错,是黄昏时分。”辉发那拉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美好的事物一样,眼神?一下子就柔软了,“你牵着福灵安那孩子,腹中还怀着福隆安。本?宫犹记得,你在宫墙下慢悠悠地稳稳走着,一身烟霞色衣裙映在夕阳下的红墙之间,翩跹如玉蝶。实?在是灼人眼目的美盛明朗。”
辉发那拉氏这?样的评价不免让纯懿犹疑不定,多有惶恐。她也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时候她对辉发那拉氏的印象。
初见那面?,辉发那拉氏在辇轿之上,确实?是太过美好。她只与纯懿客套地说过两?三句话?,不过是邀她入宫时到翊坤宫坐坐。纯懿只觉得,那时候尚是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嗓音清越温和,仿若六月时节的山间明月清风,又?如汩汩泉水般清冽纯粹。如今,竟也都?是变了。
大概,清泉会因岁月沉淀而终成美酒琼酿,高洁出尘的娴贵妃也终有一日会变成神?色沉沉的深宫妇人。至于纯懿她自己——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知道在人生的哪一个节点上,她忽然与年少?时候的气盛凌厉的自己分道扬镳了。
“这?么多年了,本?宫一直都?记得你。在漫漫无边际的沉闷岁月里?,本?宫时时想起那日夕阳下你的身影——”辉发那拉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本?宫走在宫墙上,长?久望着远处隐约朦胧的西山,想象着西山脚下那些本?宫此生都?难以从紫禁城里?望见的农舍良田,忽然本?宫就明白了,为何会下意识地记着你,多么多年。”
纯懿抬头望向辉发那拉氏,自知失礼,却也想与她有眼神?的交流。
“本?宫当年看?见的,是一个不属于紫禁城的女人。”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眼睛,平和地说道,“而这?座紫禁城里?,通常就只有傻女人与疯女人。”
“从前本?宫不想做疯女人,就只能做个不听不闻不问的傻女人。往后的日子,就由不得本?宫自己的做决定了。”
辉发那拉氏对着纯懿又?清浅笑了一下,在她端庄疏离的笑容中,纯懿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娴贵妃那张清越温柔的面?庞,与眼前人的神?情重叠在一起。这?是一种怪异的契合,毫无违和感。
纯懿在上一秒还以为辉发那拉氏的疏离笑容会将她们二人心灵上的距离感一下子拉开。她却在下一秒反应过来:她仿佛觉得与辉发那拉氏更亲近了。她感受到辉发那拉氏心头沉重的叹息与精神?上的决绝,也真情实?意地欲为辉发那拉氏的无助孤寂而同?情落泪。
“后宫中,只有可怜的女人与可恨的女人。而在某种意义上,可怜与可恨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纯懿对着辉发那拉氏行礼,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她还有默默藏在心底里?的后半句话?:娘娘,您要做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吗?
辉发那拉氏的眼睛里?有一层为自我保护而竖起的屏障。纯懿看?不透那层屏障,也不知辉发那拉氏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可以回去了。”那拉氏发号施令,于是这?场气氛古怪的见面?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纯懿缓缓走出翊坤宫,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外走去的时候,她觉得浑身冰冷,却又?不明白从何处又?升腾起强大的力量。
她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往后这?座紫禁城,东西六宫,将由辉发那拉氏接管。在孝贤皇后离开人世的三年之后,这?片暗流涌动的后宫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新主人。
辉发那拉氏,她与众不同?的性情及超越旁人的思维,终将使她成为一位特别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