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由?李佳嬷嬷扶持,一步一步缓缓走上汉白玉砌成的石阶。
山呼海啸般的恸哭声自四面八方涌起?,如波澜涌潮般拱向广场中心?耸立的这座宫殿。阖宫悲鸣,场面令人不自禁毛骨悚然,却不知其中又有几分真心?。
廊檐下?和敬公主一身丧服素裙跪伏在地上,往日靠着满头珠翠才能绾住的乌发,如今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横穿而?过起?固定作用,也不免因她动作而?歪向一侧。
见到和敬如此模样,纯懿不免心?生叹息。
她轻轻走过去,伸手半扶半搀将?和敬公主从地面上捞起?来,柔声安抚道:“公主,您去偏殿重?新梳洗挽发罢。再过一会儿,内监就要唤命妇入内拜别孝贤皇后梓宫。”
“舅母,我不想走。我就想待在这里,离皇额娘近一点,再近一点。”和敬公主的嗓音有几分嘶哑,一旁使女?连忙端上茶水供她饮用,和敬却摆摆手挥开了,“我不要喝水。我没?事。”
她又强撑起?精神,努力睁开红肿疲惫的眼睛,勉强同纯懿说:“舅母,您也要善自珍重?。您还怀着孩子,待会儿要格外?小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顾着我。”纯懿无奈地扶着和敬的手。
她们二人站在一道,身后陆陆续续站着宗室及外?命妇。而?她们对过那边站着的,则是宫中嫔妃女?眷。
博尔济吉特氏及伊尔根觉罗氏是较晚露面的。她们缓缓走上台阶,来到纯懿及和敬公主面前。
“曾外?祖母。郭罗妈妈。”和敬公主向博尔济吉特氏及伊尔根觉罗氏问好,“郭罗妈妈身子可好些了?”
“劳公主挂念,妾身身子好些了。”伊尔根觉罗氏压着咳嗽勉强作答。
伊尔根觉罗氏是从病榻上起?身,强使两位嬷嬷一左一右扶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到景山观德殿来拜别孝贤皇后梓宫的。
她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靠药材吊着半条命才撑到现在。
半月前突闻长女?孝贤皇后丧讯,她的病情便陡然急转直下?,数度至昏迷地步。
府中大夫医女?都瞧过,连宫里也派了太医出来问诊,递出来的消息都是不大好。
纯懿连着几日去富察府亲侍汤药,照顾伊尔根觉罗氏。
可是待伊尔根觉罗氏清醒过来,就要纯懿回傅恒府修养,与她说如今护着腹中胎儿要紧。
“祖母,额娘,到前边来站着吧。”纯懿让出走道。
-------------
行拜别礼的时候,纯懿立在伊尔根觉罗氏身后,距离正?中间最前方的乾隆皇帝并不远。
她按照规矩仪制行过周全礼数,起?身后垂头默默立在原地,待内监开口后便要随众人一道出去。
然而?等?了许久,那乾隆身边随侍的内监却迟迟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帝王之声——再无平日里充斥着的威压凌厉的气势,只是低沉平静隐隐透着伤感凄凉。
“凤輤逍遥即殡宫,感时忆旧痛何穷。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
“温凊慈闱谁我代,寂寥椒寝梦魂通。因参生死俱归幻,毕竟恩情总是空。”
“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乾隆将?他为孝贤皇后所作的追思之诗吟诵完,又默默站了许久。
他仰头去看孝贤皇后生前的画像,直视着画中人平和温娴的眼神,忍不住又觉得眼眶湿润。
二十载结发夫妻情深,他只觉得往后日子还长得很,总以为他与孝贤还有许许多多年的时光可以一同度过,却不想,伊人早逝,徒留他一人在这?上蹉跎。
他将?手中写着追思诗作的纸摊平,搁在烛火上看着火苗腾起?,肆意吞没?纸张的一角。他握着那张燃着的纸又看了一会儿,待火焰快要蹿上手指时才将?它轻轻搁在铜盆里。
“吾妻孝贤,你我,再许来生姻缘。”
---------------
纯懿立在书桌前,沉默良久只顾着提笔写字。
桌边摊着一幅画像,是她去库房里从她的嫁妆箱子中耐心?寻出来的——她阿玛永福所绘制的妻觉罗氏画像。
少时她习画,曾被女?师傅夸奖是天资聪颖,在画技上有天赐禀赋灵性。
那时她骄纵明朗、傲气不凡,自以为本领了得,就去阿玛永福的书房里寻了额娘觉罗氏的画像来临摹。
画作绘成,她自认肖似像极,绝不输阿玛永福的原作,存了讨表扬话的心?思就拿去给阿玛永福看。
“汝之画作,不得汝母吾妻觉罗氏万分之一容貌气象。”
永福轻飘飘一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将?纯懿浇得浑身冰凉。
阿玛真的爱额娘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纯懿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