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富察皇后温声道:“说起容若大人,大人的词,清婉凄哀,道出人生辛酸实感,其中真情,教人动容。本宫一直都很喜欢。年轻时读来,所得感想还十分浅薄。如今本宫算是经历了世事,再回过头去细细品味,方能得其中一二真义。”
纯懿起身,面向外恭谨行拜礼,起身后转过来同富察皇后说:“后辈不言祖宗之过。然曾祖父生前,于晚辈后生皆有训责告诫,传至今日,纯懿仍不敢忘——‘容若为性情所累,哀恸伤身,终有损寿数。汝辈明氏后人当以此为戒,决不可效仿。’”
富察皇后反复低吟纯懿话里几处短句:“……‘为性情所累,哀恸伤身,终有损寿数’……明珠大人一针见血,本宫受教。倘若本宫再早几年听到这话,或是晚几年读纳兰词,许是不必蹉跎这些年光阴,反复受困于同一场梦魇不可自拔了。”
“娘娘不必伤感。伯祖父的词,常人道,不同年纪读来都有不同感受。与纳兰相遇颇早,也许实在是一桩缘分事。”纯懿沉稳作答,只当没有听出富察皇后话中之意,“年少不知世事苦,长成方知岁月艰。世人读不懂伯祖父的词,是幸事;读得懂伯祖父的词,那是涉世已深、见识广博。”
“臣女幼时也曾于书房中大量阅读伯祖父留下的词文及手稿。那时读得痛快,如今依稀还记得,伯祖父以万物皆有灵,文章诗词都重视物性观照。纳兰府庭院中有一处水景造得极美,据阿玛称,伯祖父将其别业命名为‘渌水亭’,也正是因纳兰府中这一处水景对他影响至深。”
“水景依傍假山石而建,水自高处流下,澄清明净,淌过一片层叠竹筒后隐入淤泥中。”纯懿笑了笑,“臣女幼时还以为这处水景寓意不好,是人性本善,然后必与凶恶贪婪者同流合污,陷入腌臜泥沼。”
“可后来阿玛告诉臣女,自假山石上流下的清水,正是最后隐入淤泥的水,经几道砂石细棉过滤后转为澄清,再由假山石下的机关运转,重新调至假山顶后淌下的,自体形成一圈循环。”
“臣女又说,那寓意是人性肮脏不堪也可受到外物荡涤净化——臣女新换的说法,阿玛听后,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富察皇后笑了,她明白纯懿的意思:“万物有灵。然万物所呈现的物性,正是观者心灵的观照。澄清是它,肮脏是它,本性为善是它,本性为恶也是它。”
“万物本无灵性,所谓物性,不过是观者的内心感受投射到物上才得以体现罢了。因而人生实苦,人生也实乐。一桩事情究竟是苦难还是幸福,也完全取决于当事人如何看待它。”
“娘娘说的是。伯祖父将别业命名为‘渌水亭’,后虽已改建为伯祖父子嗣后代的私宅,名字却没有变更。宅门前匾额只挂‘渌水亭’三字,而非纳兰府。臣女幼时曾随伯母前去拜访过几次,只记得其中水景颇多,极美盛,实在是仙人之境,可要比纳兰府的雕栏山石好看得多。”
纯懿稍微敛起了稚嫩笑意,逐渐恢复了她处事明晰的性格。
“但长大后再读了许多文章经典,其中吟咏山之品行的也不少。回过头去看纳兰府与渌水亭,才明白,无论是仰山之厚德,还是慕水之品格,都是观照而已。山水就只是山水,并不会因为伯祖父仰慕水德,而使得在客观上水胜过山许多。”
“将个人追崇的理想人格置于山水之上,赋予山水以灵性,使得理想人格不再虚无缥缈、遥远难及,并以此律己律人,于天下颂扬大道,达成海内大治,或许才是伯祖父在诗文词作中极其推崇‘物性观照’的终极目的罢。”
纯懿言辞恳切、锋芒毕露,引得富察皇后连连露出赞叹神情。
“人人都说伯祖父无心宦途,臣女却觉得,伯祖父是胸怀大志呢。不过他的志向无需通过封侯拜相、位列人臣来实现,也实在无法如此‘轻易’实现。”
富察皇后听后沉默良久,最后说:“汝为明氏女,名副其实。汝若为男儿身,则叶赫那拉氏非富察氏所能望其项背也。”
“娘娘谬赞,臣女惶恐。”纯懿自认为担不起这份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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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与二位格格交游,傍晚富察皇后送纯懿出长春宫时,皇后还望着纯懿的背影看了许久。
锦瑟进来新添茶水,见着富察皇后出神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轻声说道:“娘娘,您可还好?”
“无事。本宫只是在叶赫那拉格格身上看见了一些人的影子。”富察皇后回过神,淡淡说道,“她家世显赫,祖上能者颇多。她也的确是一脉相承,天生禀赋。舒嫔虽与她亲缘相近,只是隔了一辈的堂姐妹,眼界见识却相去颇远。可见即使是同宗姊妹,天赋才华也是各不相同的。”
“舒嫔娘娘心思纯净,不若叶赫那拉格格七巧玲珑。”
“本宫幼时自负聪颖,如今见着叶赫那拉格格,自惭形秽。本宫还记得,幼时额娘教导,慧极伤身,吾兄弟姊妹遇事不可忘糊涂二字。叶赫那拉格格应当也是明白这一点,因而素日里惯于藏拙。今日一番言论,锋芒凌冽,可见她已与本宫亲近了些,于言辞上自在许多,这才显出她几分的真实模样,如此也好。”
富察皇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格格,本宫定是要许给富察氏的。春和,是最好的人选。有格格帮衬作贤内助,富察氏许是还可兴盛百年。”
“是。”
“差人去养心殿走一趟,问皇上是否要过来用晚膳。”
“是。”
天阴沉欲雪,富察皇后坐在窗边看着园中冬景萧瑟,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