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鬟也算是忠心耿耿,更兼之当年在府中见了不少欺软怕硬的丑事,虽知?这里头?也有陆氏性情懦弱的原因在,可但?凡这府里有个人真正地护着她,又岂会?如此凄惨?
这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哽咽。
从她们刚跟陆氏时讲起,种种内宅中凄苦幽怨的细节一一道明,直说得旁听?众人中不少心软之人暗自?叹息,更有妇人悄悄擦了眼泪。
陆氏当年韶华正好?,既无心机,也无城府,虽有个大将军夫人的光鲜名头?挂在身上,可要面临的事情、要交际的人物却没一样是当时的她可以应付的。
在那府里,她孤立无援。
浑然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失路人,跌跌撞撞,摔了满身的伤,可既不敢为外人所知?,也不敢告诉家里人,使老父为她担惊受怕。
只好?将痛忍了,将忧藏了,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两?个丫鬟的供述,显然比孙氏和卫氏干巴巴的否认来得有冲击力,更不用说孙氏与卫氏还是造成陆锦惜悲剧的推手之一。纵使丫鬟们没说她们太多坏话,可仅有的那么一点蛛丝马迹,已足够令人遐想了。
一个欺负二嫂,一个冷眼旁观。
她们固然不算是罪魁祸首,可又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人呢?
不少人听?了之后?已然是“呸”了一声,就连旁边的薛况,也是微露怔然,看了孙氏一眼,也第一次看了卫氏一眼,沉默了下来。
可陆锦惜还有证人。
且这最后?的一个证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京城的百姓,少有几个不认得他的——
回生堂的大夫鬼手张。
今日他乍被府衙传唤,还当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儿,结果差役跟他说是被陆锦惜请去?作证。
说老实话,鬼手张这人其实不很靠谱,也不大想掺和进这些破事儿里面。可刚要拒绝吧,他们家老婆子又过来骂他,说什么不记得人夫人送过你的那些药材,为你行过的方便了?
于是不堪其扰,还是来了。
但?其实吧,他人现在站在堂上,还有些一头?雾水,这是要自?己为什么作证呢?
穿着一身简单灰布袍子的老头?儿显然还不知?道他在京城这些普通的百姓中拥有多大的声誉,更不知?自?己已经悄然踏进了陆锦惜为他设好?的这个不痛不痒的小圈套里。
他只站堂下,一双眼四处看着。
陆锦惜看见他,却是一下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借尸还魂”刚睁开眼来的那时候,只听?得耳边有人说:“没救,没救,人都死透了,这也是真真可怜的……”
那声音,便是鬼手张了。
她微微有些失神,这时却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先向鬼手张躬身一礼,然后?才?道:“今日对簿公?堂,搅扰老大夫您正事,是锦惜唐突,先给您赔个罪。”
“别别别,我哪儿受得起啊?”
没看旁边你俩男人还杵着吗?鬼手张心里腹诽了一句,忙虚虚扶了一把,也直白地问了出来。
“您就说您找我来干什么吧,我这还赶着回去?给人看病呢!”
后?面有人轻轻地笑?出声来。
善意的。
大家伙儿显然都知?道鬼手张就这性情了,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一位肯尽心尽力给穷苦人看病的老大夫。
陆锦惜自?不敢耽搁他的时间,只轻轻地一笑?,可再开口时已是微微红了眼眶,平静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点让人不由为之揪心的颤音:“那便请张大夫您,讲一讲庆安十三?年冬天,为锦惜看的那一场病吧……”
鬼手张一下就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让自?己来是干这个,这一下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只是他颇有些复杂了地望了陆锦惜一眼,又撇过头?来看了薛况一眼,沉默了许久。
此刻堂中这三?人,他都是认得的。
先皇末年宫变,薛况将薛廷之送到回生堂医治,他由此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也知?晓了这一位将军的大义;
庆安六年水患,顾觉非为救灾而奔走,他则在城中医治时疫病人,因此明了了当年大公?子的济世仁心;
庆安十三?年初,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陆氏病重,府中丫鬟苦苦求到了回生堂,请他医治,他由此知?悉了这深宅妇人的悲楚与善良。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怎么就走到如今这地步了?
鬼手张心里其实有些不明白。
只是是非曲直在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准确的衡量,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开了口。
“当年是夫人身边的丫鬟雪夜里求到回生堂的,说是受了风寒发烧病重快要没命了,我匆忙赶到之后?探脉,断明夫人受风寒实为小事,更重者?乃是忧思数年,积郁在心,五内失调,常年少眠。日常小病,一日发则如洪水决堤。且其体弱难熬,猛药不能下,纵老头?子医术不差,遇此也束手无策,眼睁睁摸着夫人没了脉象与气?息。当时已觉夫人魂归了地府,未料老天垂怜,假死片刻,竟辗转又有了气?息。由此才?敢下药医治,把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日得见夫人身体康健,不复往日孱弱病态,身为医者?,老头?子心中甚是宽慰。”
一番话说来,不免藏了几分叹惋和庆幸。
鬼手张话里并无指责将军府半分的意思,可架不住前因后?果齐备,让人不往某些很坏的方面想都不可能!
好?好?的大将军夫人,怎就积郁在心,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呢?
“真是好?没道理,好?好?一姑娘被害得差点丢了命,竟还不许人改嫁!什么将军府啊,这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吧!”
后?方人群里,也不知?是谁没忍住,尖声讽刺了一句。
人群里的蔡修听?得眼角一抽,几乎是瞬间就扭头?要去?寻那说话之人,可背后?人挤挤挨挨,到处都是,哪里又知?道是谁说的?
他只听?见这一句之后?,众人都炸了。
这种事向来都是只要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陆锦惜听?着实在是可怜呢?
只片刻间,鸣不平的、讽刺的、不满的,甚至是骂出声来的,一下全都来了。
整个府衙内外,闹哄哄一片。
陆锦惜的戏,到此也接近了尾声。
她收敛了自?己因回忆这些个旧事而浮动的心绪,再次恭恭敬敬地向鬼手张道了一礼:“多谢张大夫了。”
鬼手张又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全场的目光,几乎都落到了薛况的身上。
薛况却头?一次有些失神。
他虽一直有安排耳目在京中探听?消息,也知?道陆氏曾大病一场的消息,可从不知?竟然如此凶险。
或者?说……
他目光一转,已然是落在了陆锦惜的身上。
此时此刻站在这府衙之上,用看似柔弱实则针锋相对的姿态与他斗智斗勇的女?子,心里忽然了然。
——那一场大病,是真的带走了陆氏,带走了那个在将军府里磋磨了十一年之久的可怜女?人,然后?带来了他眼前这个看似相同实则截然相反的陆锦惜。
单单接触到他的眼神,陆锦惜便相信这个男人已经从这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了全部的真相。
只是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愧?
“薛大人,您口口声声说您敬我、爱我,可我因着您这一份远在天上的敬和爱,被打落在炼狱中受苦。阎王爷没有收走我的性命,却告诫我珍惜自?己。若没有这一场赐婚,您还是那个威武的大将军,我也还是闺阁中被父母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是您‘殒身沙场’六年后?,我才?移情别恋。”
“整整十一年,诚如您所言,我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长辈,自?问身为将门妇未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可您今日,却苦苦相逼。”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她稍稍侧转了自?己的身子,以使薛况能看清她的神情,当然也使外面的众人能窥见那一两?分真假不知?的伤怀与落寞。
“您说您是为了那几个孩子,为了一家的团圆。可我已不是您的家人,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又要将您无辜的骨肉置于何地?”
“他们还小,祸不及子女?。”
“幼女?稚子,天真愚顽不知?世事,尚且不知?今日之流言到底为何物。当年我改嫁之事,纵使京中流言遍地也未使其伤他们分毫。您是他们素日敬仰的严父、慈父,为什么不多为他们想上一想?”
话虽柔和,可指责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纵使你薛况辩称自?己一开始并未想得这么深,也并未想过要将这几个孩子推上风口浪尖,但?如今她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他还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吗?
若真如此,怕要被世人戳断脊梁骨!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掌控在她手中且布局周密严谨的陷阱:
妆容服饰,修正的是人对陆氏的固有印象,让人无法以他们旧有的认知?来判断她说的每一句话;
质问感情做开头?,则是为后?面张目,也截断了薛况所有的后?路;
传证数人,则是好?事者?喜闻乐见的苦情戏,赚人眼泪,博人同情,鬼手张的证言更是一场蒙太奇原理下的错觉;
而方才?提出的为孩子着想……
无疑,是一场完美的、毫无破绽的道德绑架!
最后?,陆锦惜为自?己、也为陆氏做出了最终的陈词:“大将军,您若真如您所言,敬我、爱我,便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