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那个天衣无缝的?顾觉非。
这一切,不都在他意料中吗?
他无奈一笑,躬身便要行礼。
“行什么礼!”
萧彻一身暗紫长袍,贵气非凡,长眉入鬓,目有慧光,三十?五六年纪,正在男子最强健的?时候,自有一股英武不凡。
他皱着眉就?把顾觉非拉住了:“六年不见,你倒跟我生疏起来。”
“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
其实顾觉非也就?是做做样子。
他心里懒得搭理的?时候,谁在他面前都一样,只是话说出?来,就?是另一番诚挚恳切了。
萧彻到底还是皇帝。
顾觉非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不卑不亢,还是这样交心的?感觉,叫他放心又舒坦。
“罢了罢了。我早几日便派人探过了你消息,便猜以你心性,今日必定要从设禁少人的?后山走,一早便绕了一圈,带着人来堵你,还赶走了几个也来堵你的?。”
萧彻忍不住摇起头?来。
“朝中如今是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堆。你目今可赶着回去给老太师贺寿?”
“……不急在一时。”
顾觉非眸底淡淡的?一片,波澜不惊,似乎半点不为所动,就?连这一句话,都显得有些?敷衍。
萧彻心知他与顾太师是如何?闹翻,也知道他这般的?态度,实在情有可原,更知道,或恐他也就?在自己这里,能露出?几分真?性情了。
一时只叹气,萧彻摆摆手,吩咐旁边侍卫把马牵上来,便道:“既不急在一时,咱们便跑跑马,兜兜风吧。”
一名魁梧的?侍卫,把马牵了过来。
顾觉非接了缰绳,认出?他来,一时笑着道:“钟大人,久违了。今日这一匹马,可没什么问题吧?”
钟肃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当年皇上与顾觉非骑马,偏生顾觉非那一匹马使了性子,半道上差点翻了。还是他出?手,冒着差点被马踩死的?危险,硬生生把顾觉非救了回来。
如今六年没见,一见面,他便提起这茬儿来,可见心里半点没有忘记。
凭心论,他是侍卫,做当年那件事,是他分内。可顾觉非没忘记,便是人家?真?真?记着这情分。
谁又能不喜欢旁人记得自己的?恩情与能耐呢?
当年那件事,可在整个侍卫营里出?过名的?。
提一回,有他一回的?面子。
钟肃只觉得六年过去,与顾大公子说两?句话,还是那样叫人如沐春风,好似浑身的?毛孔都跟着张开了一样,舒坦极了。
即便是他这样少话又忠厚的?人,此刻也不由生了几分豪气,只拍着胸口道:“大公子放心,这畜生要也不长眼使性子,下官也定给您拉住了。”
“哈哈,钟肃都打?了包票了,你可也别?磨蹭了,赶紧上马!”
那头?萧彻已翻身上马,接了马鞭子,听了顾觉非那看似客气,实则似乎有几分畏惧的?话语,不由便大笑了起来。
顾觉非笑笑,只跟钟肃道过了谢,也翻身上马去:“皇上欲往何?处去?”
“山上吧。”
挥鞭一指前面另一座山上山的?长道,萧彻便定了方向,叫了一声?“走”,立时打?马而去。
顾觉非自是随后便跟上了。
山间还有轻薄的?雾气,迎面被风裹着刮来的?时候,沾湿了他身上的?衣袍,也沾湿了他刀裁墨画的?眉峰。
一路奔驰,谁也无话。
只有马蹄哒哒,溅起微湿的?尘土,一路向着跟高处而去。
直到行至高高的?半山腰上了,萧彻才微觉疲累,勒马驻足,就?拿着马鞭子,向着山崖下面一指:“登高望远。六年了,你看这帝京如何??”
这是大昭寺旁边的?一座山,要更高更陡峭一些?。
在这个高度,已经能俯视整个大昭寺,更能远远俯视整个帝京。
城墙高筑,房屋商铺,鳞次栉比。
层次清晰的?外城,内城,还有被环绕在中间的?紫禁皇宫,一眼望去,烟火气息里,透着一种睥睨的?巍峨。
只这么一看,便能生出?层云之上的?豪气来。
顾觉非勒马停在萧彻身后一些?,只道:“繁华胜往昔,百姓皆安乐。皇上这六年来,想?必是励精图治,卓有成?效了。”
“哈哈哈……”
萧彻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声?音里却是几分叹息。
“我当年这皇位如何?坐上的?,你是再清楚不过,又哪里敢有半分的?懈怠?这个皇帝,我当得太累了。”
当皇帝的?累,当臣子的?便不累了吗?
在他面前掰扯,有什么用?
真?嫌累,干脆点直接滚吧。
顾觉非微微笑着,目光里却一片睿智的?理解与体恤:“累了皇上您一个,造福的?却是天下苍生百姓。至于昔日的?那些?事情,早都过去了,又何?必挂怀?”
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宫变,顾氏一门乃是重要力量。
顾觉非身为顾家?嫡长,十?分清楚。
当时顺宣皇帝病重,储位未定。
皇后出?身卫氏一族,乃是如今卫太傅的?妹妹卫嫱,膝下七皇子年才五岁,但?因为身体太弱,一直有夭折之险,只起了个乳名叫着。
另有德皇贵妃陈氏所出?的?四皇子萧齐,向来为先皇所爱。
萧彻身为先皇的?三皇子,生母则是不大受宠的?端妃纪氏,本身性格偏向温和,也不很出?挑。
若没那一场宫变,谁也不敢相信,最终登上皇位的?竟然是他。
外面传的?是:
顺宣皇帝病重,四皇子萧齐得知其立下了遗诏,要七皇子继位,怒而生夺位谋逆之心,竟然联合内外,发动宫变,残忍逼杀了皇后卫嫱,连年仅五岁的?七皇子都没有放过。
幸亏顾太师及时赶到,又有永宁长公主携兵而入,四皇子才最终没能得逞。
只是那个时候,原定继承储位的?七皇子已经无救,皇后更已自刎,四皇子又有谋逆之罪,断断不能继承大宝。
是以,由顾太师牵头?,扶立了当时并不出?众的?三皇子萧彻,才稳定下了朝局。
至今,已是十?三年过去。
四皇子早就?病死狱中,昔年参与宫变的?那些?人,也在种种的?变故之中,化作了尘埃。
耿耿于怀的?,没有机会再开口;从中得利的?,自然守口如瓶。
至于原本就?不知道的?,以后也永远不会有知道的?一天。
世?间事,真?相本就?没那么要紧。
顾觉非静默了良久,并未再言语。
萧彻也是久久伫立,目光缓缓从那繁华帝京重重高墙上收回,落到了大昭寺山前。
那些?人得了顾觉非已经离去的?消息,大多已散了,只是仍有几个不甘心,心存怀疑,徘徊在山门。
“方今京城,人人都盼着你回来。朝野上下,更因为立储之事,相互倾轧,乱成?一团。就?连原本薛况手底下那些?个旧部,也因为朝廷与西域各族议和之事,借着与文官的?矛盾,上下折腾……”
桩桩件件,说来都是糟心的?事情。
萧彻终于还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他们个个都要逼死朕!”
这么久了,终于用了一个“朕”字。
顾觉非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带着些?微倒刺的?马鞭子,无声?无息,也半点引不起旁人注意,颇有些?悠闲。
他只道:“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老糊涂。六年前,皇上不已经很清楚了吗?”
六年前。
这明里暗里,又开始骂顾太师了。
萧彻听得清楚明白。
“你都决意要回去了,还记恨当年的?事?”
“天衣无缝的?计划,险些?便功败垂成?,我更是事后才知道,世?上竟还有老子,巴不得他儿子去死,能在背后狠狠给捅上一刀……”
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顾家?嫡长了!
顾觉非甩了甩马鞭子,也不愿意再提当年的?事。
“时辰也不早了,皇上甩开朝中政事,怕回头?又堆起来处理不完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你呢?”萧彻问他。
顾觉非向山下看了看,已直接调转了马头?,只道:“一条老寒腿,他找人明里暗里跟我说过了八百遍。今日他寿辰,便是为面子,也少不得跑一趟回生堂,看看那个姓张的?有什么本事,傲气了这十?几年。”
说完,他也没再行礼,打?马便往山下去了。
萧彻知道,这是要去回生堂,会会那个臭脾气的?鬼手张,给顾太师求药了。
到底父子之情,岂是那样容易就?没了?
纵是顾太师背后再给他来上三两?刀,也改不了他是顾太师亲手教?出?来的?儿子的?事实。
这样有软肋的?顾觉非,也是格外让人安心的?。
周围的?侍卫们大多都是这几年新?换的?,一时都被顾觉非这等近乎蔑视的?无礼给吓住,不敢说话。
只有萧彻,望着那消失的?一人一马,只觉那一股疏狂气,一如往昔!
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他这真?性情,也就?对着朕,才显露几分了……”
言语里,竟是半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
山下的?道,还有很长很长。
无数来候顾觉非的?人,都扑了个空,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奔回京城去复命,倒让正在为顾太师贺寿的?许多人听了,暗自无奈起来。
前厅里的?筵席,已渐渐开了起来,陆九龄与永宁长公主难得凑一起叙说了两?句话;后园中也早就?布置上了,分了内外两?间,瓜果点心都摆了满桌,衣香鬓影,来往则莺声?燕语。
外间坐的?都是普通的?外命妇,并着些?聚拢了说话的?官家?小姐。
话题,竟是半句不离顾觉非。
人如美玉,探花及第,翩翩君子,自己有本事不说,又是顾氏一门的?嫡长,未来的?掌家?人。
最要紧的?是,还未婚娶。
即便顾觉非已经有二十?九岁,可在那诸多的?光环之下,照旧许多人盼着嫁。
六年里,京城的?官家?小姐,早已经换过了一茬儿。
当年被顾大公子惊艳得五迷三道的?,如今多半都已经嫁了人,为了人母。即便心里还有什么想?法,也只好憋着。
可新?换上来的?这一茬儿,不又陷进去了吗?
可算得上是前赴后继了。
陆锦惜刚与陆九龄分别?,才被丫鬟引着,绕着外间走,这一声?一声?的?议论,便从她耳边过去。
内间还在前面一些?。
屋里早已经坐了朝中的?一品诰命与几位国公夫人。
陆锦惜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进门,便听里面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嗓音,长长叹了一声?。
“天可怜见,又是一拨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姑娘。”
“顾大公子这块硬骨头?,竟也有人想?啃上两?口,真?不怕豁了牙!”
作者有话要说:补2月20日更新。
小红包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