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与唐晓棠初遇那年,正是他最为艰难的十六岁。
即使父亲病逝后,他们母子二人被同父异母的兄长驱赶回乡下的娘家,谢识依然一日不敢忘读书之事。
要考取功名,要光耀门楣,让病逝的父亲泉下得以安息,让苦劳的母亲能安享荣华富贵。这是父亲的遗愿,是母亲的期盼。
少年人身居陋室,心比天高,身体里憋着一股狠劲。
那天白日里天光正好,他搬了张凳子,在院中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读书。
唐晓棠听说隔壁荒废已久的院子里住进了新邻居,趁兄嫂一个不注意溜出屋子,几下爬上了两家相连的青砖院墙,骑在墙头张望。
清风吹过,树影婆娑,少年一袭白衣,手捧书卷,清俊得似一株新竹,脸庞的轮廓被笼上温柔的光影。
“嫂嫂,隔壁住的居然是神仙哥哥诶!”她瞪圆了眸子,眼神像黏在了谢识的身上。
祝枝听见声音从屋子里出来,头痛地望着高墙上的小妹,叉了腰吼道:“你个憨女,快给我下来!说了多少次不要爬那么高!”
唐晓棠四岁那年从青石台阶上滚下,磕到了头,醒来后就有些神智不清,如今她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心性仍跟小孩一样痴。而这样的心性加上一身的怪力,管教起来真真是让兄嫂极为头痛。
“隔壁住的郎君你要叫人家谢家哥哥,别乱喊神仙神仙的,人家听见要笑你。”祝枝手脚麻利地搬动靠在院墙上的竹梯,放在唐晓棠脚下,“快下来!”
“谢家哥哥。”唐晓棠反复念着这四个字,突然兴奋起来,冲谢识挥动双手,高声喊道,“谢家哥哥!”
谢识最讨厌看书时有人吵嚷,心想果然如娘亲所说,乡下人都毫无礼数可言。
他寻着声音看去,院墙上大咧咧坐着个脸圆圆、眼也圆圆的姑娘,扎着双丫髻,挥手冲自己笑得开心。
唐晓棠与他的眼神对上,全身只觉得酥酥麻麻的,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直愣愣地从院墙上头栽下去。
“啊!海郎!快接住她!”
祝枝被她这一出吓得是三魂七魄离体,惊声尖叫。幸好唐晓海正巧在院子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自家妹妹。
“唐晓棠!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祝枝气得火冒三丈高,随手抓了根黄荆棍要抽她,“海郎你让开,她这个样子都是你惯出来的!”
唐晓海将妹妹护在身后,转身又去拦暴怒中的妻。
唐晓棠却对自己差点挨打一事无知无觉,满脸都是痴痴地笑:“谢家哥哥看我了,谢家哥哥真好看呀。”
谢识对于唐晓棠的初印象,便是这般粗鲁又咋呼的乡野女子,当时的他眼高于顶,对她真的是极为厌烦。
***
唐晓棠拧着眉瞪着眼前呆楞的县令,再次开口道:“谢明府,您就相信我一次,就当发慈悲好不好嘛?我真的可以打赢他们所有人!”
眼前的女子与谢识脑海中的回忆重叠,他好像又看见了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个小姑娘,小犬一样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他,央求道:“谢家哥哥,好不好嘛?”
“好。”他轻声道。
唐晓棠听见这话乐得笑眯了眼,她喜滋滋地冲惊呆在一旁的赵贵道:“衙役大哥,这下你总没话说了吧?”
赵贵伸手扶回快要被惊掉的下巴,点了点头。
“尽快处理。”谢识强行按下思绪,神色恢复如常,负手回衙。
真是奇了怪了,谢明府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赵贵这样想着,不由多看了唐晓棠几眼。
这娘子的模样顶多是秀丽,绝对算不上倾城之色,像谢明府那样从长安来的大人物,肯定不会为这样的色相所动。
“难道,这娘子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赵贵嘟囔道。
很快,他便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位身材娇小的小娘子还真不是一般人。
赵贵目瞪口呆地看着瘫倒在地上不停叫唤地一群男人们,中间站着的唐晓棠神色轻松:“都说了我方才只用了三分力,你们非不相信。”
她看也没看那些人一眼,走到赵贵身边将半人高的包袱背到背上,问他:“衙役大哥,告示上说好的食宿全包,那我今后住哪里?”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让赵贵想到了女儿养在身边的那只小犬。
赵贵回神,对她说:“娘子稍微等一下,我收拾好这些东西就带你去。”
他指的东西就是一些桌椅凳子,唐晓棠看了眼,随意道:“我帮你吧。”
然后没等赵贵反应过来,几下将桌凳摞在一起后端起来:“放哪里?”
那些桌椅凳子都是实木,非常沉,饶是赵贵这样的汉子都没办法一趟搬完,但背上还有个大包袱的唐晓棠愣是气都没喘,看上去简直是游刃有余。
不愧是谢明府,这慧眼识人的能力真是绝了!赵贵心里不禁啧啧称奇,看向唐晓棠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赞赏。
能和这样的奇人一同为明府做事,他赵贵还真是运气不错!
而谢识那边则没这么愉快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回忆着方才唐晓棠见到自己的表现。
那样的态度,的确是对待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时才会有的。
“六年未见,阿棠怎么就把我忘了?”
谢识摇头:“不会的,阿棠一定记得我,现在只是在同我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