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年内,骨痂应该还在。苏雪至检查了下遗骸的左胫骨。但因为腐蚀得厉害,这一点,她没法做出确定的结论。
她再次仔细检查,终于,自己又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点,问道:“吴先生是左利吗?”
她发现遗骸的左臂,左手和左腿的骨比右侧的要粗壮些。
而一般人因为是右撇子,情况相反。
“是的是的!他是左利手!”
余博士猛地点头,又道:“难道真的是……”
苏雪至不想下结论。但性别、身高、年龄,以及左利手这特殊的一点全部吻合,那么误判的概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她没回答。
余博士自己显然也是清楚了,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这具静静地躺在台上的尸骸,眼眶再次红了。
毫无疑问,直接的凶手,是那个已被钉在耻辱柱上以死谢罪的药厂所有者。
但杀死一个良心未泯仍愿坚持正义的药厂经理的凶手,却又远远不止那一个人。
“对不起。”
苏雪至轻声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替谁说对不起。
是这个永夜难明的时代,还是时代的洪流下,那每一个渺小如同蝼蚁的身不由己的个体,譬如,再也无法坚持为正义去发声的自己?
余博士一动不动。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让余博士一个人陪着他的朋友。
“小苏!”
她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她转身,见余博士追了出来。
“小苏,你不必对我道歉。我明白,全都明白。”他说道。
“能收回遗骨,让我为他落葬,我已经知足了。”余博士目里有隐隐的泪光在闪烁。
“我和青鹤都是凡人,年轻的时候,是存了为国效力的心才毅然远渡重洋外出求学的。现在青鹤去了,如果我们实验室的研究能够成功,将来能为国为民做出贡献,那么于我而言,便是不负初心。于我的朋友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我是一个失败者,原本我这一生的结局大约就是潦倒病死,谢谢你,我有了实现初心的机会。”
“我更要谢谢你,让我能够为我的朋友做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事。令他入土为安。”
他朝着苏雪至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进去了。
苏雪至在走廊上站了片刻,走出来,向还等在那里的丁春山发问:“你们司令现在人在哪里?”
丁春山道:“年初司令去往关西后,王总长身体每况愈下,数次向大总统请辞职位,大总统苦苦挽留。这回又出了这样的事,谣言缠身,王总长无法自证清白,正式请辞下野。京师里这两天应该有点乱,所以司令一时之间还回不来。”
他的心里生出一种愈发浓重的疑惑之感,总觉得上司和小苏的关系有点……
怎么说呢,他当然不敢联想什么分桃之爱,断袖之癖。但反正,不大正常。
丁春山偷偷地看了眼她。
“司令叫我告诉您一声,等他事情完毕,他便回来找你。”
……
京师王家,王太太忙着指挥家里的管事和佣人收拾东西预备离开京师,暂时先去天城新界里的宅邸落脚。
天城是北方的百年老埠,人口众多,光户籍登记就达两百万之众,又聚集了各国租界的新界,向来就是下野的寓公和败了的前风云人物的养老蛰居之地。
王太太看着满屋七零八落乱糟糟的样子,眉头紧锁,不住地责备下人蠢笨,收拾东西都不会,让别的东西少搬,把少爷房里的物件先行收拾,尽量全都搬过去,免得到了那边住不习惯。
王家佣人心惊胆战地应。她见了,又心里冒火,骂个个哭丧脸触霉头,倒是把下人给弄得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毕竟,总长是正式下野了,大总统批了,消息也登报了。
这是好听的说法,直白点就是下台了,马上就要走了。谁敢笑?不笑,又被王太太责骂,众人正无所适从,鸡飞狗跳,王太太叫住一个管事,问陈家太太有没什么表示。
陈家就是几个月前刚和自家定了亲的女家,财长府邸。当听到陈太太那边还没消息,冷笑:“什么狗屁人家!先前巴巴地贴上来结亲,现在看我们家下去了,头都缩了回去!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坐多久的位置!等我们哪天回来了,看又是什么嘴脸!”
管事擦了擦汗,连连说是。
王太太又看了眼丈夫书房的方向,压下心里愁烦,喃喃地道:“还是烟桥厚道。这会儿也就他还肯来送老爷了。”
书房里,王孝坤一改最近的萎靡病态,端坐桌后,和贺汉渚的谈话,也进行到了尾声。
“年初你去了关西后,曹惺惺作态,对我数次挽留。现在药厂那事又被翻了出来,最想压下去的就是他吧!洋鬼子验尸,这是收了好处,睁眼瞎白话!”
王孝坤冷哼。
“药厂的事,就算他自己没沾,但曹家族大人多,手伸得长,谁不知道!把事情压下去,再针对我,进行无耻的陷害和栽赃,贼喊捉贼,也可以顺势批我的辞呈了。妙啊,一箭双雕。”
贺汉渚沉默着。
“我下野了,这也正是我的所愿,烟桥你一定要抓住我替你创造的绝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我在一天,他和陆宏达就会达成平衡,一起防范我。现在我下野了,他们的争斗就会浮上明面。离选举没几个月了,关西之乱,他不愿意看到,但他愿意看到陆宏达那一派先动手,这样他就有借口操控局面推迟选举,谋求他的长远计划。”
“我听说他今晚设家宴,把你请了过去。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他是想重提联姻,在等着你,彻底站到他的那一边去。”
“烟桥,让你和曹家联姻,不但是他等你和我割裂、彻底投向他的意思表示,他的目的,恐怕也是要借这个事向陆宏达施压,逼迫他沉不住气,先动手。”
“我退了,他和陆宏达一战,在所难免。他们各自也早在磨刀霍霍加紧练兵了。现在这个关口,只要你和曹小姐联姻成功,他们一定很快就会爆发冲突的。到时候,水混了,你就有了彻底扳倒陆宏达为你贺家复仇的机会!”
王孝坤注视着对面神色冷肃的贺汉渚。
“烟桥,我以前答应过你,我会倾尽全力助你复仇。现在我就是在履诺,我给你创造了复仇的机会。当然,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不但是在助你复仇,这于我自己,也是一个赌局。我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你的身上。如果你输了,不但你复仇无望,我也将很有可能老死乡野。但――”
他话锋一转,目光烁烁,瘦削的面上,露出了一缕平日罕见的逼人神采。
“我向来将你视为亲子侄。如果你赢了,将来就会是你我一起开创新局的时代!生逢乱世,大丈夫空有为国为民的抱负,却不放手一搏,岂不遗憾?”
贺汉渚从位子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王孝坤恭敬地致谢,道了声保重,随即出了书房。
等在外的佟国风代替王孝坤将贺汉渚送了出去,随即匆匆回来,低声道:“姐夫,你这样做风险太大!如果将来他复仇成功,扳倒了陆宏达,真的完全投向曹家,那咱们怎么办?”
王孝坤面露寒光,怒叱:“小人之心!杞人忧天!烟桥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往后再让我听到你提这种话,我饶不了你!”
佟国风羞惭,忙低头称是。
王太太接着自己兄弟送贺汉渚出大门,路上强作笑颜,拉着家常。
“……我和庭芝先搬去天城那边,原本也好,正好和你还有兰雪做伴。就是昨天兰雪打来电话向我问好,闲谈了两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要出国留学了?”
贺汉渚颔首:“是。她很快便要中学毕业了,立志学医,我便委托一位和我相交多年的德国教授替她物色了一所合适的医学校。等手续办好,很快就能出去了。”
王太太说:“虽是好事,但她年纪小,孤身到欧洲那么远的地方去,怎么忍心?要学医,国内不也有医科学校吗?叫我说,不如先在国内学个两年,等她大些再送出去也是不迟啊!”
贺汉渚微笑道:“多谢伯母对兰雪的好。伯母您放心,教授人缘不错,等兰雪过去了,会得到妥善照应的。”
王太太唏嘘了两句,又道:“听说大总统晚上设家宴,请你也去?曹小姐她……”
王太太也看明白了,曹家是害自家落得今日地步的罪魁,亏的曹小姐今天竟还不忘打来电话问她的安,说什么过些天去天城看她。
虽则曹小姐的语气诚恳至极,但在王太太听来,难免要歪曲别人的好意。
总之,曹小姐说的每一句话,在王太太这里都带了一点落井下石的味道。
她微微撇了撇嘴:“……倒是很会做人,不愧是大家出来的。不过,我看她的面相,瘦腮帮,三白眼,不像旺夫之相。当然,好在烟桥你自己有本事,倒也不用担心,肯定什么都能镇得住。”
大门也到了。贺汉渚没搭话,只含笑请王太太止步,随即上了司机开来的汽车,乘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