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昊摇头:“恰恰相反,末将以为,当善待来使,接受和解。”
许秉臣愣了一下,脸色有些尴尬,悻悻地没有接话。
一直平静的皇帝终于开了口:“定远侯此话怎讲?”
“若臣所料不错,蛮族大王子和二三两位王子之间已经是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们背后各自有母族势力支持,原本就势均力敌,这次蛮族大王子能顺利继承王位,靠的是秘不发丧先斩后奏,二三两位王子必定心中不服,会有所行动。”
“蛮族一向以强者为尊,并非如汉家只尊嫡长。大王子已成残废,难以服众,需靠四王子刻莫为他出谋划策震慑众人,而刻莫生母的乾朝血统则是他的致命伤,必须依附大王子才能间接掌控蛮族。这二人结盟已是意料之事,但若想坐稳蛮族王位,他们和二王子三王子间则定会有一场恶斗。”
“远交近攻,为免腹背受敌,大王子和刻莫暂时决定交好大乾以稳住南方也在情理之中。我等顺势接受和解,表明不参与蛮族内斗之意。之后可在边关加强警戒,演练军伍以警示对方,以防他们内斗之下殃及我朝。其余以逸待劳,坐观两虎相争即可。即便要有所动作,也实不宜在明面上,以免挑起蛮族怒火,再起战事。毕竟眼下西北军元气未复,恐怕难以承受再一次大仗。”
按理说蛮族内乱是一个趁机北上进攻的绝佳机会,但几年前一场大仗使得乾朝国库空虚,又逢乾朝刚刚帝位交替的节点,新君上位,朝堂未固。短期内实在不适宜组织一场大的进攻,而蛮族远在北漠深处,又是各族分散居住,强悍勇士不知凡几,即便是内部王位之争,也不一定会伤其根基。若大乾贸然用兵,实在是弊大于利。权衡之下只能以暂时和解,按兵不动为上。
“虽说天时地利不甚完美,但良机难得,倘或就此错过岂非可惜?若我们只旁观两虎相争,或者偏帮其中一方,万一他们没有同归于尽,而是其中一方大获全胜,最终得以一统蛮族,到时候蛮族内部整合,实力增强,那大乾岂不是又白白等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侯爷太过谨慎,岂不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小心后患无穷!”王温也开口道。
“恕我直言,将国朝安宁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内斗上这个念头实在不可取。末将建言接受和解是因为大乾现在最需要争取休养生息、秣马厉兵的时间,并非为了等待敌人自己灭亡。”
“况且北方蛮族天性蛮悍,好勇斗狠,他们百余年来权利交替之争向来都是血腥残忍,但即便是自相残杀到最激烈的时候,首领振臂一挥,齐齐南下,也照样能对我北方疆域造成严重威胁。以史为鉴,末将不敢有侥幸之心。”
朱锦安一笑,打断他们的争论:“看来朕与定远侯所见略同。”
皇帝一锤定音,许秉臣和王温对视一眼,都恭敬地垂下了头。
“国事先议到这里,细节容后再定。朕与定远侯还有事要叙,许王两位爱卿可以退了。”
许秉臣和王温是重臣,后宫近日的风波都略有耳闻,他们不作声色地看了方昊一眼,便按规矩退出殿堂。
等到殿门合拢,方昊立即双膝跪地,先一步低头认错:“禀皇上,臣有罪。”
“定远侯这是为何?”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问道。
“臣父子二人有欺先帝与皇上之嫌,特为此请罪。”没有一点遮掩,方昊干脆直接地坦白了,“臣妹自幼顽劣,并非端庄淑女。当年因为臣父爱女心切所以多有谬赞,以至于先帝信以为真,将她指婚给陛下。臣妹年幼无知,不懂事情轻重,一应婚事全凭父兄做主。而臣父子二人畏惧责罚,又贪慕荣华,故而没有及时向先帝和皇上言明真相,反而将错就错促成了这桩婚事。此事实乃欺君重罪,请皇上责罚。”
不等对方细问,他就已经一五一十说出了前因后果,并将所有错全揽在自己和亲爹身上,连脏水也毫不犹豫地泼了自己父子一身,却唯独把妹妹摘了出来。方家父子是不是畏惧责罚,有没有贪慕荣华富贵现在还看不出,但是方昊对妹妹的一番呵护之心已然溢于言表。
朱锦安平静道:“此事朕已知晓。方老将军出于爱女之心,并非存心欺瞒,况且皇后这两年也一直安分守己,朕并无责怪之意。”
安分守己四个字似乎别有深意,想到自家小妹那些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反而惊世骇俗的传闻,方昊眉头微皱起:“臣……”
皇帝没有和他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朕无意追究此事,定远侯尽管放心。你与皇后已有年余未见,这次终于进京,且先去后宫看看她。待你与她叙完旧,朕这里还有一些要事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既然皇帝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方昊只得起身告辞。
黄玉特地叫了个谨慎妥帖的小内侍给他领路,一路直奔椒房殿而去。
刚到宫门口,一群身着短打拿着各种工具的内侍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小鹊跟在后面,还在叽叽喳喳训斥:“还说自己是匠作监的能手呢,连个靶场都不会弄,地都夯不平,殿下脾气好,容你们回去好好琢磨一番再来,我可不是好惹的,明日再敢随便敷衍搪塞我们,当心我去拿了印……拿了石头砸破你们脑袋!”
小姑娘噼里啪啦说完,一扭头瞧见方昊,开心极了,她撇下众人笑着跑了过去,亲热地喊道:“少将军!居然这么快就来了?!之前紫宸殿的人还说你得午膳后才能来呢!快走吧,殿下等你很久了!”说着,在一群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她一把拽住方昊的袖子就往正殿走,全是从前在将军府时的做派,把宫中规矩忘得一干二净。
方昊被拉得快走了几步,但他没有制止对方,而是平和问道:“方才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小鹊道:“殿下想把后殿前面的小园子花草树木都拔了修个小靶场,好不容易能使唤得动匠作监,不用我们亲自动手了,我正高兴呢,谁知他们一推二拖,要么不肯拔掉那些花树,要么就说自己没弄过靶场不会弄。糊弄谁呢,元极殿前那么大的广场百十年来一根草都没长过,有这个本事还说自己不会夯地,摆明是欺负人嘛!”
“靶场?阿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有兴致玩这个了?”
小鹊的肩膀顿时就垮了,吸吸鼻子,苦涩道:“哪里好端端了,一点都不……”她猛地收住话头,略带惊慌地抬头看了方昊一眼,目光往下落在自己拉人的手上,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把手收了回来,“少将军,我,我,小的见着您太高兴了,就把规矩给忘了。”
见她闭紧嘴巴,一脸心虚瑟缩的样子,方昊知道她生了警惕,自己再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摇头道:“无妨。带我去找你家殿下吧。”
绕到寝殿后的小园时,方荟英正和宋妈妈闹别扭,宋妈妈手里捧着个托盘,里面是黑乎乎一碗药,方荟英抱着一把初具雏形的小弓,左躲右闪就是不肯喝药。
宋妈妈一脸愁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方荟英有些不忍,正想安慰两句,头一抬看见拐角月洞门处出现的方昊,她三魂七魄都快吓飞了,忙扔掉弓,一把抓起药碗咕咚咕咚两口就喝了下去,然后放下药碗去推人:“大哥来了,宋妈妈快去倒盏茶来。”宋妈妈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她推远了。
心里有鬼的皇后忙转过身,热情得过度地扑了过去,跳起来抱住亲哥哥的脖子,把方昊撞得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子,他无奈道:“妹妹,你怎么又变成老样子了?”说着,就去拉开她的手。
上次一见面还是在楚王府,那时候的方荟英一幅端庄典雅的王妃仪容,让方老将军回去之后对着长子感慨良久,欣慰自家野丫头嫁了人后居然歪打正着,终于能有几分闺秀风采了。不想一年之后,王妃成了皇后,要守的规矩更多,却反而原形毕露了。
方荟英把脸埋在他脖颈间,死也不撒手:“不管。你是我亲哥哥,我们一个娘胎出来的,我抱着你犯了哪条王法?”
方昊沉默片刻,终于也暂时撇开那些宫规俗律,伸手将妹妹搂住:“好吧,给你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