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景生叹了口气:“陈斯江,你不是母鸡,你妈不是小鸡,斯南和斯好也不是小鸡,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老鹰要吃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你负责,你只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没什么不能丢下的,别丢了你自己就行,你也没丢下任何人,你妈永远是你妈,弟弟妹妹永远是你的弟弟妹妹。她们——阿奶、我爸、我,和你永远是一家门。”
这话听着依稀有些耳熟。斯江低下头不响,她这一天一夜想得太多,被景生一说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有了泪意。
“我妈失踪后,我发过誓,一天找不到我妈,我就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干。”景生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后来被我爸打了一顿,骂了三天,只好揣着两百块钱走去昆明搭火车了。”
“我爸说,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停在原地,他逼着我走,说我妈也一心要我来上海念书——”景生声音渐轻。
斯江吸了吸鼻子,她也发过誓,不再轻易掉眼泪,尤其在阿哥面前。
“嗯。我懂。”
“我还?问过我爸,如果是我不见了,是我没了呢,我妈和他会?怎么办。”景生抬起头看向溜冰场,斯南坐在栏杆上对着斯好大呼小喝。
只顺着景生的话想到有这个可能,斯江就浑身汗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发冷。
“我爸说,伤心肯定一辈子也好不了,但是日子也肯定是要继续过下去的。”景生轻轻自嘲地笑了两声:“他还?说,如果我妈还?想要孩子,他们就去领养一个。”
景生顿了顿:“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把子宫切掉了,她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小孩。”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说:“大舅舅大舅妈那么好,只有你一个儿子。小舅舅小舅妈也特别好,他们也只能生一个。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
景生想了想:“你大阿姨不是也生了三个?”
斯江苦笑道:“那就是我们三个运气?不大好吧。”
景生笑了起来:“不对,是你爸你妈运气?特别好。”
“我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斯江眯起眼,叹了口气。愤怒消解了,只余下迷惘。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其实她从来没了解过。同济大学的高材生,驻扎边疆的石油英雄,对阿爷阿娘很孝顺,人人提到他都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小时候三四年才见得到一次爸爸,在斯江眼里,他像所有的爸爸那样,会?把她举起来坐到自己肩膀上,会?她写毛笔字,听她描述演出内容的时候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她是这世界上最漂亮最乖巧的女儿。
但是十几年过去后,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是他对不起妈妈,犯了不该犯的错,大人的事很复杂,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孩子别想那么多,爸爸永远是她们的爸爸。甚至抱怨姆妈怎么把这个事情摊到了她们面前。公用电话亭里热火朝天的嘈杂声成了最好的屏障,牢牢地把斯江稳定在这边的世界里,以至于她能把话筒那边的人和事直接转换成一篇不那么精彩的小说内容。
“你知道伐?很奇怪的,人说的话,如果变成文字,就会特别奇怪,不是说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区别,就是文字会?暴露出人的本性,真?的。”
斯江朝景生解释:“就我爸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听着好像都蛮有道理的,变成文字后就特别没劲,心虚、外强中干、慌张、死要面子、似是而非,一点都藏不住,奇怪吧?我本来想了蛮多话要质问他的——”
“没意思。”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相视一笑后都转过头继续看斯南“教导”(虐待)斯好。
“舅舅也知道了吗?”
“嗯。”
“他说什么?”
“他说老早好离婚了,离了婚你妈好回上海来,一家人团聚。”
斯江叹了口气:“我妈肯定不会?离婚的。”
景生看了看斯江,“嗯”了一声。
“我妈最看重单位、职称、户口这些东西,她一直不大看得起大姨娘和舅舅卖服装。”斯江斟酌了一下:“她最要面子了。”
景生又嗯了一声。
“所以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今晚上赶紧把申请信重新打一遍,还?记得吗?”
“记得。”
“别动不动就想放弃,好像去不去美国你能说了算似的,现在不都说签证很难签?你奖学金申请到了?”
斯江转过脸看景生:“???”
景生只当没看见,两条长腿用力蹬了蹬水泥地:“那你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你不打算去美国了。美国几个大学请你去了?嘁。”
“阿哥,侬上了大学还?是格能戳气!(你上了大学还?是这么讨厌。)”斯江抬腿踹了景生一脚。
景生弯腰掸了掸裤脚管:“因为某某宁上高三了还?是噶戆呵呵。(因为某人上高三了还?是这么傻乎乎。)”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袋悠哉悠哉地去解救小胖子。
斯江收拾好油纸包,看见弟弟隔着栏杆抱住了景生的大腿不放,不由得笑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不该想的画面,斯江赶紧闭上眼甩了甩脑袋,把自己从女流氓的不归路上硬生生挽救了回来。
这天夜里,阁楼上打字机的哒哒哒哒声响个不停。
亭子间里太过闷热,顾东文冲好澡,把两张席子铺到客堂间地板上,侧耳听了听,里间陈斯好已经打起了呼噜。
电视机里在重播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中国队狂胜菲律宾的那场比赛。景生坐在躺椅上,脚指甲剪了一半,看得目不转睛。
“西瓜切伐?(西瓜吃吗?)”顾东文拉过一张靠背椅,伸腿把景生搁脚的小矮凳勾了过来。
景生的腿一空,又缩回了躺椅上,直接手一伸,接过一片西瓜咬了一口。
“喂,奥运预选赛打日本哪一天来着?”顾东文踢了景生一脚。
“下个月26号,我们客场。”
“贾秀全他们这次可以的,这场踢了个九比零,我记得老贾搞帽子戏法了吧?冲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冲出亚洲了。”
“明年奥运会?在汉城举办。”景生低头把瓜籽吐在左手上,凉凉地回了一句。
“册那,格么侬去踢(那你去踢)。踢进世界杯去?”顾东文白了他一眼。
“我勿来讪(我不行),水平推板多了,青年队可以试试。哦,我参加校足球队了。”景生换了个姿势,才发现自己腿麻了,握着一把瓜籽拿手背推了推:“下趟你带斯江他们来学校看我们比赛,不要门票。”
“老子没空,忙死了。”
“你不是请了个小工?”景生扭过头上下打量了顾东文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