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畅想如何征服星辰大海,赵佑宁就暴走了。
他从万春街回到康家桥时,心情十分愉悦,吃饱喝足手脚暖和,热血澎湃,回味着斯江的理想,觉得将来大家可以携手共进,一进弄堂里,就有好几位阿爷阿奶提醒他:“宁宁啊,侬一位阿姨有交关亲眷来了哦。(你家那个阿姨有很多亲戚来了哦)”
佑宁笑着点点头,并不在意。去年国庆节时,他无意间听到贾青青对他爸说希望很快能怀上孩子,他承认自己当时有一点点贪心,期盼他爸爸能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不着急也好。然而他听到的是男人笑着说“那就得多努力努力”。在男女暧昧的喘息声中他几乎是飞奔着逃出康家桥的,跑到西宫的湖旁边才觉得自己太可笑,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后悔当初决定留在上海,这里有他的学校老师同学,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不想去异国他乡从头来过,或者说骨子里自私懦弱的他并不想面对经常发病的姆妈。他先抛弃了母亲,然后被父亲抛弃,活该。后来他向学校申请跳级,顺利升入了初三,这样就能尽快地离开这个家。
然而纵使他已经把自己从这个“家”里剔除了出去,也不在意失去自己的房间,但当他走近门洞时就觉得不对劲。有人在动他的钢琴,而且非常粗鲁,几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一下又一下。前天刚刚有调音师来调过音,父亲曾答应无论如何这台钢琴不会被卖掉被送掉,这是当年外公的钢琴,被抄走后姆妈好不容易从淮海路国旧货找回来的,钢琴背后刻着姆妈和的舅舅名字,是她们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印记。
赵佑宁几步蹿上楼一把推开门,喧闹的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宁宁噶早就回来啦?”贾青青赶紧朝自家二哥使眼色。琴凳上坐着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把踩在琴键上笑着扑腾的小男孩拎了起来,男孩立刻不乐意地挣扎尖叫起来,穿着鞋子的小脚在黑白键上乱蹬,钢琴发出一声声猝响,嗡嗡的共鸣在赵佑宁耳朵里炸开。
贾青青看到赵佑宁的脸色,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宁宁,小东西特别欢喜欢你的琴,电视都不要看。你放心,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今天都没怎么下过地,脚上的鞋子很干净的。阿哥,快点把宝宝抱下来呀。宁宁要练琴了。”
男人笑着转向赵佑宁:“唉呀,你看,宝宝太喜欢钢琴了,要他下来他就哭闹。宝宝,让表哥再给你白相(玩)两分钟好不好?你听话啊,两分钟我们就下来。”
餐桌边和沙发上的五六个人又开始聊天说笑。
“宝宝都说了青青肚皮里是阿哥,肯定要生儿子的。”
“对对对,三岁前小孩都有天眼的,看得不要太清楚哦。”
“阿嫂,到底是青青有福气呀,屋里噶气派格,冰箱空调钢琴,小家伙真是会投胎。”
钢琴不断地呐喊着,掺杂着幼童天真快活的笑声和尖叫声。
门“嘭”地被撞上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赵佑宁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走到钢琴边,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低头看着高音区的黑色和白色低声说:“别碰我姆妈的琴,走开。”
青年别过脸去喊贾青青:“哟,阿妹,你家小赵同学怎么这么小气啊,小阿弟白相白相——喂!”
琴盖“轰”地一声砸了下来,踩在琴键上的男孩被赵佑宁一把扯回他老子身上,有一瞬间的失重,小嘴张了张,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着琴盖。
“你干什么?差点砸倒我儿子,册那,青青,你别管啊,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男人气急败坏地把儿子抱到沙发边塞给老婆,撸起毛衣袖子摆出了长辈的款。贾青青皱着眉帮忙哄侄子,心里却很慌,她自己一直想摸摸这台琴,但是赵衍不让她碰,她看到赵佑宁每天弹琴的样子就觉得很憋屈,好像那个神经病女人还霸占在这屋子里盘桓不去,今天她是故意打开琴盖让小侄子去弹着玩的,想着有这么多亲戚在,赵佑宁脾气又一向好,撞上了肯定也不好说什么。
赵佑宁不响,重新打开琴盖,从琴凳里取出软布和圆刷开始认真清洁钢琴。
男人冲了过来,到底不敢动手,在旁边毫无意义地踱步,用嘴巴教训着赵佑宁,赵佑宁却只当他是空气,男人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发恼火起来。
“你爸还一直说你性格好脾气好成绩好,没想到你对一个一岁半的小朋友也下得了这种手,我看你就像你妈,脑子也有点毛病,最好也去看看医生——啊!”
琴盖再次轰然合上,钢琴上摆放的花瓶砸在了男人身上,花瓶碎了,男人一身的水渍,滴滴答答,碎玻璃飞出去老远,琴凳上也撒了不少水。屋子里的人尖叫叱骂声此起彼伏。
赵衍拎着两袋子熟食一进家门,就看大舅子贾敏元正揪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他压在钢琴上打了一巴掌。儿子的眼镜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的一滩水里,镜片裂了。
“老公,老公!”贾青青捧着根本还没显形的肚子小跑着过来,一脸自责:“都怪我不好,宝宝一定要白相宁宁的钢琴,我没拦住,宁宁看到后就生气了,嘭地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琴盖砸下来,差点砸伤了宝宝,我哥说了他几句,他就拿花瓶砸了我哥,都怪我不该让宝宝去摸吴老师的琴——”她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来,赵衍只能丢下手里的熟食先把她扶好。
赵佑宁只比贾敏元矮半个头,常年游泳,进了中学后体育课也认真得很,先头贾敏元动手没讨着便宜,他是听见赵衍上楼才犹豫了一下没还手的,这一巴掌打在脸上他没什么痛觉,他只是想知道亲眼看见他被打,身为父亲的那个男人会怎么做。
贾敏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越发憎厌赵佑宁,觉得这个拖油瓶太狡猾,故意让自己打了这么一巴掌,好让赵衍护着他。
赵佑宁看着赵衍把贾青青扶到沙发上坐下,弯腰捡起眼镜,手指抹了几下,毛毛剌剌的,他把眼睛戴好,平静地说:“他儿子用脚踩在琴键上,我让他们走开,他们不走。”
贾敏元跟在赵衍身后,嗫嚅道:“赵老师,你别误会,我就看着佑宁今天不太对劲,对着那么小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我到底也算是他舅舅,不能看着他——”
“我舅舅早死了。”赵佑宁抬起头:“你说我像我妈一样脑子有病,现在你又抢着当一个神经病的舅舅,就为了好名正言顺地打我?”
赵衍的神色冷了下来,手也从贾青青的肚子上挪了开来。
“贾敏元,你这么说我儿子?”
贾敏元咋舌,吞吞吐吐说了几个不是没有。贾青青一把抱住了赵衍的手臂不让他站起来,顾不得难看,软声求道:“赵老师,赵老师,我有点肚子疼。”
贾家的亲戚们都不敢吭气,贾青青虽然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但贾家人在赵衍跟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贾敏元靠着赵衍刚换了份体面的工作,贾青青每个月私下拿回来的钱就抵得上贾敏元一个月的工资。
赵佑宁垂眸笑了笑,拉开了大门,家里电话铃却响了,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可能是姆妈打来的电话,知道他跳级后她说过寒假里会再打来的。
“宁宁,找你的。”赵衍轻轻搁下话筒,拧着眉看向贾敏元:“你们先回去吧,我就不留饭了。”
一屋子人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却忍不住跟贾青青一起竖着耳朵,想听听赵佑宁姆妈的声音,又担心万一赵佑宁告状,贾青青会不会吃亏。
打来电话的却是陈斯南。
“哈哈哈,宁宁哥哥,我现在给你打的长途电话不要钱,你跟我多说会儿话啊,大表哥他们才说了几句就挂掉了,太亏了。”
斯南乐呵呵地捂着话筒再次大声感谢陈东来的间接领导董局长。